第4章 第四章

    前来给周福临报信的是他邻居,姓胡,一个孤身老头,没有儿女。老头从小看着周福临长大,对他多加关照。

    听见胡大爷的话,周福临脸上血色全无。

    他进医馆时,外头还没有下雨,便没带伞。

    此时他站在屋檐下,雨丝随风飘到单薄的青色衣衫各处,润湿了一片。

    自从小弟幼时落水,落下了病根,每隔一段日子便卧床不起。

    有大夫诊治过,得出的结果是静养,用上好的食材滋补,养个十年,便可改善体质。

    上好食材价格不菲,哪怕周福临的母亲是秀才,也很难买到,更别说每次花费的药钱,都得辛劳很久才能换来。

    因此小弟的身体一直就没好,他也习惯了。

    胡大爷家离他家近,也是闻惯了周家传出的苦涩药味儿的,从未这么紧张地寻他。

    周福临心里像是有一团打湿的棉花堵着,小弟定是病得十分厉害。

    朦胧雨声里,他声音有些颤抖:“怎么个不好?”

    胡大爷年纪大了,身形佝偻,气喘吁吁,说不出个完整话,周福临没等对方回答就往家里走。

    离开了屋檐,雨水又湿又冷,周福临的头发和肌肤都沾了水汽。

    有雨珠滴到睫上,他只利落地抹掉,继续大步走。

    没走出几步,头顶被阴影笼罩。

    水雾中,模样清秀的女子背着一个药箱,撑着伞,跟在他身旁:“周公子,令弟患病,不如让陶某同去。”

    她的笑温柔和煦,犹如春风,抚平了周福临焦虑的心。

    周福临唇色泛白,喉咙滚动了几下,最终轻轻“嗯”了声:“有劳陶大夫。”

    陶青将伞尽量挪到周福临那边,配合他的步伐往前。

    ……

    “吱呀。”

    陈旧的木门被推开,发出腐朽不堪的声响。陶青一进周家就忍不住蹙眉。

    周家住在巷尾,屋子实在阴暗潮湿。黑漆漆的,狭小的窗户不知被什么堵住,哪怕是白天,外面的光也很难透进来。

    往里走,墙面是石头砌的,多年没有修缮,经过时,能蹭到一身灰色粉末。

    家具很少,只最里边儿有张床,陶青隐约能看到一个人的轮廓,缩在角落。

    屋内充斥着药的味道。

    “哥……”

    这道呼唤很稚嫩,还带了点哭腔。

    周福临忙去察看弟弟的情况,掀开被子,听见弟弟微弱的呼吸声,他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额头,并不烫。

    “阿盼,哪里不舒服。”

    周福临压低了嗓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叫阿盼的男孩儿只一个劲叫哥,老半天才多说了两个字:

    “难受。”

    周福临是急性子,却对弟弟格外有耐心。

    他没有继续问,站起身将位置让给陶青:“麻烦您给看看。”

    陶青点燃油灯,借着光,看到床上的小男孩。

    男孩孱弱无比,瘦巴巴的小身板弯成一道虾,头发枯黄,眼睛半睁不睁。那和周福临相似的面容上满是痛苦,胸口不断起伏。

    似乎有些呼吸不畅。

    陶青拨开阿盼的眼皮看了看,又察看半晌,问静立一旁的周福临:“最近他是否时常咳喘。”

    “嗯,湿冷季节,小弟就会这样。看过大夫后很快就会好,平时我也有熬梨水给他喝。”

    周福临反应过来:“是咳喘没治好的缘故么。”

    陶青安慰他:“别急,令弟体弱,咳疾没有彻底治愈,才引发了不良症状。”

    她将药方递给周福临:“到两条街外的那家药铺抓药,银钱若不够,先记我账上。”

    “不用。”

    周福临下意识拒绝,又觉得这样不好,低了头,干巴巴解释道:“前几日挣了点,足够抓药了。”

    说完便转身离开,等他走了,陶青才想起,这人又没带伞。

    走到门边看了看天,雨变大了,豆子似的下落,她干脆又开了张药方。

    万一他着凉可如何是好。

    陶青捏了捏床上的阿盼的小手,他的手骨瘦如柴。心中滑过不忍,她开始替阿盼施针,使其呼吸平缓。

    等到阿盼能正常呼吸了,她叹了口气,呢喃一句:

    “都不容易啊。”

    ……

    “药抓来了,我去熬药。”

    很快周福临便赶回,匆匆走向隔壁的屋子,那是他们做饭的地方。

    陶青本想提醒他换身衣服,奈何对方没听进去,不断忙活着。

    等了许久,还是没等到他将药端来。

    陶青朝隔壁走去,嗅到了浓重的草药味。

    那屋子是没门的,迎面就是灶台,上面放了一个瓦罐。

    灶内燃烧着火,噼里啪啦作响。

    一个清瘦的身形背对她坐在旁边,发髻乱了,松松地垂在肩后。他拿着一根木柴,也不往灶里送,似乎闻不到呆呆地出神。

    “周公子?”

    陶青叫了他一声,兀自去看瓦罐。

    药汤翻滚,正在沸腾,徐徐飘着白烟,说明已经熬好了。

    那为何迟迟不端来,熬煮时间若是太久,也会散了药性的。

    她准备提醒周福临,但一扭头,便话语一哽。

    眼前秀丽的男子不复在外人面前的冷漠,褪去了锋芒,反而显得脆弱。

    对方的衣衫是湿的,贴在身上,描绘出美好的身线。

    他脖颈纤细,线条优美,领口处露出了深深的锁骨,白皙肌肤覆盖在坚韧骨骼上,玉琢雪砌一般。

    即使周福临低了头,陶青也眼尖地瞥见他的眼尾有一抹红痕,似乎哭过。

    哭了?

    “陶大夫。”

    躲在安静地方发泄情绪,却被人撞见,周福临倏地起身,擦了擦脸。

    他手里还拿过木柴,灰尘抹到了脸上,脏兮兮的,加上红红的眼眶,看上去十分可怜。

    周福临对此浑然不觉,放下木柴,发现药好了,用两块布裹住手,将瓦罐端下来,结果因为心慌,又将手烫着了。

    “嘶。”

    罐子马上就要倒,陶青及时扶住,关心道:“没事吧?”

    “还好。”手指只是略微被烫一下,不是很疼。

    周福临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真是废物,什么都做不成。”

    无法让小弟变得健康,无法给他提供好的环境,现在熬药都能发呆。

    “怎么会。”

    陶青忽然心里一软,“你何必将担子都挑到自己身上。”

    “可我不能不挑这担子。”

    周福临抿唇,将汤药倒进碗里,再用另一个碗来回换着倒,以便加速降温。

    他垂下眼睫,在眼睑处投下阴影:“爹娘都不在了,我还能靠谁?靠妻主,靠得住么?”

    难不成将小弟丢弃?倘若他真能狠心这么做,也就不会每次相看人家,在对方表明小弟是拖油瓶时,立马回绝亲事。

    “你是个好兄长。”陶青道。

    其实阿盼的病也不是什么绝症,陶青摸了摸下巴,她可以帮周福临一把。

    不过这会儿她没说。周福临自尊心强,不一定肯接受她的资助。

    而且自己以什么立场帮忙呢,单单因为好心?

    陶青不会一直待在柳巷,只是暂时住在这儿,避过某些人的追寻罢了。

    她承认自己对这个男子有兴趣,但不确定是否真的对他动心。不确定,就不敢承诺。

    药不烫了,周福临端着碗,去哄小弟喝药。

    小孩子最不喜欢苦,每次看到阿盼皱着脸喝药,周福临都很难受。

    “不想喝。”

    阿盼躺着,小脑袋偏偏向一边,捂住嘴。

    “哥哥给你买了糖,你喝药立刻吃,不会很苦的。”周福临道。

    “我来吧。”

    陶青接过碗,贴在阿盼耳边说了句话。

    阿盼看向兄长,后者消瘦不少。他忽然闭上眼,将碗里的药往嘴里送,喝到最后差点干呕。

    “吃糖。”周福临迅速将一块糖塞进弟弟嘴里,很是欣慰:“阿盼真乖,这药吃了,很快病就能好。”

    他难得弯了眸,也不顾陶青在旁边,轻声细语的,揉了揉弟弟的脑袋。

    倒也挺像个温柔的人。

    趁他去放碗换衣服,阿盼含着糖,拉了拉陶青的手。

    他的精神头恢复了一点,但还是一副病弱的样子,手上没什么力,陶青配合地凑过去:“何事?”

    “大夫姐姐,你说只要我乖乖吃药,这次一定将我治好,真不是哄我吗。”

    陶青用手指刮了刮他的鼻子:“是啊,不是哄你。你哥哥哄你,那是为了让你好好吃药,我说的话,却是不骗人的。”

    阿盼的生命中,只见过少数人对他和哥哥好,有爹娘,隔壁胡爷爷,有曾经路过家门的游方大夫,有偷偷给他塞鸡蛋的小伙伴。

    他觉得这位大夫姐姐,也是对他和哥哥好的。

    “姐姐,我瞧见了,哥哥肯定哭过,他最喜欢悄悄哭。”

    阿盼晃了晃陶青的手:“我不想他难过,你帮我去哄哄他,好不好?”

    是叫她去哄周福临么?陶青笑容一滞。

    小孩子眼眸漆黑,带了期待,陶青脑海里闪过那张脸,莫名地想要答应。

    她还是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周福临,但她可以慢慢确认嘛。

    “好啊。”陶青勾起嘴角。

    “我去哄哄他。”

    不就是哄人开心,这事,她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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