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遇书从颜姝那儿回来,随手将月饼扔到茶几上,“哐当”一声。走到楼抵口,又回身将月饼盒拿起来翻转检查一番,放到楼上书房的架子上。
在这时,他妈的视频电话带了过来,坐到书桌前,关了摄像头接通电话,“妈。”
屏幕里出现一张保养极好的女人脸,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嘴角带一点儿克制的微笑,“遇书,怎么不开摄像头?中秋节怎么不回家?”
沈遇书面无表情地说:“陆教授留我有事。”
容瑜脸上仅有的笑容也没了,目光严厉:“你是不是在你爸给你的房子,我说了你不可以——”
“妈。”沈遇书打断她,“您又是从哪里得知我的行踪轨迹?”
高中时,他妈就已经可以利用微信里公开的步数来推断他是在学校还是在外面,学校里有各种各有她的“熟人”,他每天干了什么和谁往来,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大学他第一次违背她意愿,没去全国最好的大学,而是逃离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可她又有了新招,总是趁他不注意在他手机里安装乱七八糟的跟踪软件或程序。
开学来学校时,他已从里到外检查过了,没发现可疑,才没有重新买手机。
容瑜的神情似僵了一瞬,而后话里带了点儿生气:“遇书,现在妈妈连问都不能问你了?我不也是关心你?”
沈遇书的目光往一丝不苟的书房里滚了一圈,落在书架上那方月饼盒上,说:“妈,我长大了,可不可以,给我一点喘气的空间?”
周遭的空气好似都沉重起来,压得他肺里喘不过气。听筒里沉默下来,只能听见几不可闻的电流声。
“我都是关心你,我都是为你好。”这样的话,他从小听到到大,一遍又一遍洗去脑子里属于他自己的想法,他并不喜欢“学习机器”这个称号,他是人。
顷刻,容瑜毫无波澜地开口:“沈遇书,摄像头打开。”
控制欲仍旧胜利了,她还是更想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沈遇书捏了捏眉心,发沉地说:“妈,我是人,不是你手里的作品。”
也不是被人控制了四肢的提线木偶。人有生命有意识,会“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会痛苦,会叛逆滋生,会逃离。
容瑜突然柔和了下来,却答非所问:“遇书,是不是恋爱了呀?”
沈遇书怔了下,而后平静地说:“没有,我哪有时间来浪费。”
容瑜语重心长:“妈妈不是不让你谈恋爱,你现在应该以学业为重,明年去哈佛进修法学,回来去你方叔叔他们法院,你要知道妈妈都是为你好。”
她所说的法院,是京城人民最高法院,这是容瑜对一直以来对她的期盼,希望他从政,手握权力,而不是金钱。沈遇书垂眼,目光落在桌上的心理学书上,语气冷静:“好。”
容瑜终于满意了,和他叮嘱几句好好学习就挂了电话。
沈遇书嘴角嘲讽地轻轻提起,最近天气转了凉,林至的爸妈轮流给他打电话记得添加衣服,他从来没有过。
他埋头把自己沉浸在书里,将繁杂恼人的世界摒弃在外。
晚上,十五圆月不疾不徐地挂到高空,那么的美满。孤寂的灵魂,隔着墙,共同品尝寂夜的凉。
早在下午,颜姝就告诉阿姨晚上别来做饭,她不想吃。
她坐到了妈妈的对面,把佛跳墙的碗拖过来,自顾自地说:“妈,你吃完了吧?剩下就是我的了。”
中午做好的佛跳墙,浓厚的汤汁与初秋的微凉碰撞,已经变成晶莹剔透的汤冻。冷掉的海鲜肉口感着实不怎么样,像滑腻生冷的肥肉,裹着冰凉的冻滑进胃里,全身由内到外都被冻住了似的。娇生惯养的胃仍旧受不住,被她压制住了造反的呕吐欲。
也许是中秋的月太圆,夜色正浓,还是白日里收到的那点儿烂好心,她清晰地体会到了阖家团圆里只属于她的孤独。
门铃声陡然作响。
颜姝过了许久,才去开门。
门外的宋郁提着食盒,毫无被怠慢的不耐,不像学弟那样冷淡。她已经习惯,让开道让他进来:“又来了。”
上回去他家的时候,就告诉了自己住的位置,不过澜禾这么大,他能真的找来,也挺有耐心。
宋郁进门,下意识往餐厅望过去,说:“怕你又吃冷的,给你带了点饺子。”
偌大的客厅里,只开了餐厅一盏小灯,灯光昏黄,显得那遗照格外阴森渗人。颜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伸手在墙壁上的开门按下,一下亮堂起来。
凯撒对他也很熟悉,摇着扫帚一样蓬松的大尾巴凑上去,大耳朵变成飞机耳贴在脑后,一米九的肌肉大汉讨好笑得像谄媚小人。嗅了嗅他手上的食盒,又转而舔他的手,两只黄毛前□□换着踩着地板,嘤嘤嘤兴奋地想要去拥抱人家,但训练过的指令长存于它的大脑,勉强控制着理智。
宋郁摸摸它的狗头,转向颜姝,温和道:“是不是又没给它狗粮?”
颜姝缓慢“啊”了声,毫无愧疚感,“忘了。”
每到这种时候,凯撒都要跟着受苦,饿肚子。
其实她也不想让它跟着自己过时不时忘一顿饭的日子,上回将它送到朋友那儿好吃好喝,第二天就打电话来说狗丢了。过了几天,她收到了一条瘦骨嶙峋、浑身是泥的蠢狗。
宋郁笑着摇摇头,将食盒放到黑色流沙质感的条形餐桌上,去给凯撒放粮,又开了两个罐头,算是补偿。他视线往餐厅角落里的供桌上扫了眼,在残羹冷炙的佛跳墙停顿两秒,眉心拢了拢。
颜姝没去管那快要饿死的狗,走到餐桌旁坐下,打开他带来的保温食盒。热气裹着面食和肉馅儿的香气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好似进了眼睛里,热得她眼前弥漫了一层水雾。
眨眨眼,她的目光落在食盒里排列整齐的饺子上,大概有二十来个,晶莹剔透的饺子透出粉嫩的肉馅儿,像是在邀请自己去吃它们。
宋郁已经坐到了她对面,看着她说:“自己做的,阿姝尝尝。”
颜姝用筷子夹子一只水饺仔细端详片刻,格外耐人寻味地朝他笑了下:“宋医生很贤惠嘛。”
说完,她才将面容清秀的可怜水饺在狰狞的辣油蘸碟里滚一滚,整个扔进口中将它正法。
宋郁接了这声“贤惠”,目光在她包了纱布的左手停顿一秒,说:“那让贤惠的宋医生照顾你,行吗?”
这话颜姝听了不下108遍,她似是而非地说:“你不是在照顾我?”
“喏,这水饺谁做的?”
宋郁正了正神色,目光专注地看着她:“你知道的,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颜姝没和他对视,又吃了个水饺:“不就是医生和病人?”
早年她本应该要被送去精神病医院,她不想去,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求了颜城。只要不去那种地方,她愿意接受治疗,也可以让自己再也不出现在他视线。
第一个心理医生是宋郁的老师,后来老医生自己也出了问题,去国外疗养,她不想跟着去。也许是看自己一个人太可怜,宋郁接手了她这个烫手山芋。
这么多年,或许他对自己确有几分真情,可惜她没有同样的感情去回应他。白天少年的那句“没有感情”依稀不依不饶地在她耳边盘旋,像是在多管闲事地提醒她。
宋郁神色终于有了波动,问她:“你见过哪个医生和病人会上床?”
颜姝不以为意:“我和很多人上过。”
宋郁抿了唇,只看着她。
安静的灯光下,似僵持了下来。
顷刻,颜姝吃了半盒水饺,说:“我是为你好。”
他明明也说过他是独身主义,怎么总是出尔反尔。
“为我好?”宋郁颇为自嘲地笑了下,问她:“你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
颜姝放下筷子,“我饱了,谢谢宋医生的晚餐。”
食盒里还剩几颗水饺,整整齐齐排成一排一点没被动乱,滑稽又孤寂。
宋郁却没有轻易放过她,“快四年了,你还是不信任我。”
她对谁都笑意嫣然,四处招摇撩惹是非处处留情,却和所有人都保持着不远不近却绝对安全的距离,包括他。嘴里永远含着蜜糖味的□□,一句一句情话不要钱地往外倒,任你真心实意有十分,也无法从她嘴里得到一星半点的真话。
老师用了五年都没有办法撬开她石头一样的嘴,他用了四年,照样没有。一直只能将她作为普通患者来治疗,可却非常清楚,她的病远不是这么简单。作为一名医生,十分无力又棘手。
坐在旁边的凯撒,歪着大狗头,似不理解他们为何争执。
颜姝倏然抬眼盯着他,左手紧握,裹着的纱布不堪重负地渗出了血。暖褐色眼珠里燃烧了火焰,喉咙里的空气燃烬,呼吸逐渐急促,周围的空气仿佛黏成一团,如何大口吸气,也喘不过来。
颜城温和的警告犹在耳边——
“阿姝,不要和医生乱说。”
明显不能再逼她,宋郁眼里划过的是作为男人的失落和医生的挫败,不甘心却只能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你手上的伤是自己包扎的?”
颜姝猛然喘了好几口气,梦游似的看了眼自己的左手,下午少年帮自己包扎的场景好像是一场梦,到现在仍旧不敢置信。过了许久,她才轻哂:“隔壁多管闲事的。”
“隔壁?”宋郁眯了下眼眸。
刚刚看见她的手,他不意外她会把自己弄伤,却意外她如此老实地将伤口包扎好。
也就是说,有其他人闯入了她的领地。她是一只非常有领地意识的狐狸,自己当初废了许久才能走近一点,就再也无法前行。如今有人悄无声息地走近了她,他却毫无察觉——
这可不是一个友好的信号。
空气里又一次静默了下来,吃饱喝足后的凯撒张开大嘴“啊呜”一声打了个哈欠。
颜姝突然说:“你不用愧疚,我现在很好很开心,并不觉得我是在堕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略顿,她笑了起来:“或许我就适合这种声色靡靡呢?至少我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少。”
她笑起来眉目弯弯,天生带深情,总给人一种“她因我而笑”的错觉,上翘的眼尾仿若勾魂夺魄的锁钩。
宋郁望着她欲言又止,所有想说的话到了嘴边都只化作了简单的一句:“阿姝,我一直在你身后。”
离开颜姝家的时候,他下意识往隔壁回望了眼,角落的房间亮灯暖黄色的灯光,将房前阴影都照亮了几分。
夜晚的秋风穿堂而过,客厅里的大吊灯几不可见地摇晃两下,桌上的几颗孤零零的水饺已经凉透。
阴影里仿佛有视线落在自己脸上,颜姝倏然扭头,盯着那张黑白遗照,黑白色彩显得那双眼睛诡异的黑,像两个通往地狱的幽幽黑洞。
她肩膀几不可见地微微颤抖,缓慢而艰涩地开口:“妈妈——”
“……对不起。”
三天中秋节在万家灯火里飞逝而过,在孤寂痛苦里度日如年。
假期放到星期一,刚好星期二有颜姝导师的选修课,她上周答应过要去上。
她将车停好,先去办公室找陈教授。
陈教授跟上回一样,坐办公桌前,盯着电脑,PS开着,在处理照片。
“陈教授。”颜姝试图耍赖,又文静又无害地说:“我可以不和学弟学妹们上课吗?”
研究生和本科一起上课,好丢人啊!
陈教授扭头朝她露出一个该死的迷人微笑:“不能。”
他补充一句:“跟他们一样叫我陈哥就行。”
陈哥带了五个研究生,研究生与导师之间的关系,与普通老师和学生关系更亲近一些,因为经常跟办公室帮导师做事,有的直接叫“老板”,有的叫老大,五花八门的称呼。
颜姝微笑:“好的陈哥。”
和陈教授说话,正经许多,起码没有一拐十八个弯,有点儿学生的“青春阳光”。
别看陈哥看似对她严厉,其实是名副其实的拖延症患者,打了上课铃后才拎着他的快乐水,不急不缓地往教室走,可谓是把“宽以律己,严以待人”发挥到了极致。
教室早已坐满,陈哥典型的艺术系老师,齐肩卷发配眼镜,“雅痞”气质十足。进门的时候,甚至能听见女学生的低呼声,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能这被种年龄沉淀下来的成熟魅力所吸引。
陈哥和宋郁被誉为楠大教师团的两大男神,不无道理。
颜姝跟在后面,女生呼声没停,男生又兴奋了起来。她视线习惯地巡视领地一样往教室里扫一圈,扫过第二排的少年,忽然定住,转而格外意外不明地翘了下唇稍。
距离“烂好心”少年给自己包扎伤口也不过两日,她却突然有种“自己许久没见到他了”的诡异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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