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贵族与平民的阶级差距大到令人绝望,但在近些年不断地社会动荡、科技发展和财产分配问题下——尤其是拿破仑皇帝复辟失败的阴影中,平民也能依靠自己的努力和运气,与“贵族老爷们”一较高下,但即便如此,大部分民众仍是卑微低贱的。
贝尔图奇奥涉险走私,被警察抓到肯定枪毙,这工作利润丰厚、危险也很大。阿松塔一心一意只惦记谢珉,态度和蔼,百依百顺。倘若换一个白纸般的孩子,在这样没有父亲、母亲溺爱、家境贫寒且不甘卑贱的环境中长大,肯定会造就一副冷酷自私的肚肠,但谢珉虽然享受着如此深切的爱惜,却一点儿也没有变得骄傲轻狂,反倒十分孝顺,待人温和——这一点在那些小流氓里行不通,他们可是因为嘲弄阿松塔是寡妇,被谢珉修理了好几顿呢。
谢珉渐渐长大了。阿松塔为他将来更广阔的前途,耗费绝大部分家产将谢珉送入学习的教堂。神父是一位狂热的东正教徒、上帝羔羊;他恪守七美德,对待能够轻而易举流畅完整的背诵圣经的谢珉极为偏爱,一心想介绍他成为继任神父。
“神父”在这动荡的社会地位不低不高,恰好是最受尊敬又不必担忧金钱的好“职业”。谢珉并没有“一定要登临至高”的宏图雄心,他像水一样随波逐流,又像水一样坚不可摧,想到阿松塔仍在辛苦的攒钱,每天为他购买几英里外的精细水果补充营养,就更加希望自己快点长大,得到金钱来供养反哺阿松塔。
思索着的时候,谢珉不过十一岁。
而这个普通平凡、阳光灿烂的清晨,终于因为一个突然到访的陌生访客多了一丝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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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珉回到家中的时候,屋子里坐着一个戴斗篷的人,看身形是个男子,身材瘦长。斗篷虽然纯色毫无花纹,但那细腻的质地彰显了拥有者的富裕。屋里气氛凝滞,阿松塔坐在斗篷人对面,神情紧张局促。他们听见门开的声响,阿松塔抬起头有些欢喜的看着谢珉,转而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变得哀伤。
“母亲。”谢珉不动声色扫了斗篷人一眼,快步走到阿松塔身边,握住她的手,向前半步略微遮挡女人的身体,带着一种沉默而坚定的保护姿态。他眉心微皱,探究的目光投向斗篷人,对方似乎受不了谢珉的注视,微微低下头,又立刻挺直脊背。
“先生,您是谁?”谢珉少年嗓音稚气未脱,却十足严肃,斗篷人下意识回了一句“我并无恶意”,接着沉默一会儿,询问道:“这位女士是你的母亲?”
“——没错。”
“那你的父亲呢?孩子?你的父亲呢?”
“我没有父亲。”
“没有……”斗篷人呢喃着,忽然颤抖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谢珉缓缓道:“贝内德托。”他已经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斗篷人忽然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抱住了谢珉。他动作快极了,像紧绷弓弦上骤然飞出的利箭,谢珉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投入一个穿着丝绸与细麻布衣裳的怀抱。
“你不是没有父亲,贝内德托。”斗篷人激动地微微战栗,“我就是你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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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母亲也不是她,而是一个优雅美丽的贵妇。我是你的亲生父亲,上帝啊,自从你被夺走后我一直拼命寻找!在经过了那么漫长的时间后,我终于找到了你,我的孩子!”斗篷人一把拽下遮掩外表的兜帽,露出一张苍白消瘦却英俊文雅的面孔,红棕色的头发同谢珉一样,只是颜色更深一些。他的眼睛想必就遗传了母亲,谢珉默默地想。
男人激动地诉说着,他言辞真挚而温柔,带着无比的慈爱,但这只是从华丽辞藻中得出的假象,对比之下,享受着阿松塔关心的谢珉能清晰察觉话语中那一丝虚情假谊。
他下意识瞥了阿松塔一眼,女人低垂着头,双手绞在一起,浅棕色长发遮住了表情,却能感到她此刻心情一定无比沮丧,甚至还要增添几分悲伤。
“你是谁?先生。”谢珉并没有被这动人心弦的演讲打动,他等待男人说话的间隙,冷淡而沉默的盯着对方双眼,目光像一把锋利的刀。
男人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没有想到年幼的孩子竟然冷静到这种地步,他的富有和温和并没有捂暖谢珉的心,或许他早就没有心了——在男人亲手将他埋进土里的时候。
“……德.维尔福。我是一个检察官兼男爵。”男人回答。
“您的地位跟我并没有关系,我也不想跟您回去,请离开这里。”谢珉慢慢道,他说话的时候,阿松塔诧异的抬起头,着急的轻轻握住他的手。
维尔福被少年全然的陌生惊住了,他嘴唇微动,什么都没说出,但疑惑的表情昭然若揭。
“倘若您想知道为什么,我可以原原本本的告诉您。”谢珉悠然道,“我是您的孩子,对吗?那么为什么我的母亲没有来?一个爱着孩子的母亲是不会在知道孩子消息时若无其事的,她会立刻奔来跟我诉说自己的思念之苦——但是没有。那么先生,我的母亲还活着吗?她知道我的消息吗?”
维尔福掩饰性的捏着袖口,头一次被问得哑口无言:“……她跟别人结婚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并不知道你的事情。她一直以为你死了。”
“唔。那么您想必也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家庭?您有其他孩子吗?您的妻子同意您来见我吗?”谢珉在咄咄逼人的询问中微微一笑,“想必没有。您连马车都藏得严严实实,来见自己的孩子,还穿的像个窃贼,鬼鬼祟祟,当然不愿意妻子孩子知晓。”
可怜的德.维尔福先生哪里被这样讽刺过?他被这一通毫不留情的抢白气得面色微红,只是依然忍耐着,像对自己孩子细致耐心的家长,继续倾听谢珉的话。
“最后……我真的是您的法定妻子所生的孩子吗?”
谢珉微笑的嘴角弧度不变:“我猜自己只是偷情所生,您认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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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尔福感到愤怒。
他觉得羞耻,觉得愤恨,觉得无奈——特意寻了贝尔图奇奥外出走私的时候,他来到这个小镇。没错,他的确是背着自己家庭而来的,但却真心想要挽回自己错过的孩子。可是眼前男孩的话却像刀挑开了他的内心。
维尔福在十一年前的花园中被刺中肋骨,他血如泉涌的倒在地上,昏死过去;几分钟后疼醒过来,却看见被挖开的墓地和不翼而飞的尸骸盒。维尔福心都凉透了,他认为刺杀他的人想要侮辱自己孩子的尸体来泄愤。他从未想过那孩子没死的可能……维尔福想就这么算了,他艰难的爬起来,呼唤着情人的帮助,最终被门卫救活。
修养了三四个月,维尔福才缓过来,他彻底怕了,畏惧那不怕死的科西嘉人,立刻寻求转移工作地点,回到了伦敦。可是几年后,情人与他分手嫁给了别人,言谈间怨恨维尔福不顾自己孩子的死活。他越想越觉得不安,重新命人着手调查此事,然后发现了那不可置信的一切——自己的孩子还活着,甚至被仇人收养。
他惊惶又无措,唯一一点欣喜被畏惧压倒。他不能背叛妻子儿女,他也放不下那孩子。于是他在命人不断地调查后,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来到这个贫穷的小镇,敲开了阿松塔的门,看着女人,第一句话就是“我是贝内德托的父亲”。
一个爱着孩子的女人,最希望的事情就是孩子过得幸福快乐。维尔福抓住了这点,巧舌如簧的告诉阿松塔,倘若贝内德托跟他走,他会安排孩子住在豪华的屋子里,享受最优秀的教育,成为人上人,变成贵族,而阿松塔只会拖累那聪明的孩子……女人被说服了,她悲伤的同意了维尔福的话,却又固执表示需要贝内德托自己愿意。
维尔福本以为说服一个孩子,还是自己亲生儿子,会是很容易的事,却没想到贝内德托压根儿不期待这个父亲,他不愿意跟他一起走,不愿意享受富裕荣华,甚至——!
维尔福离开了,他的骄傲不允许再这么卑微,但他同时,更不甘心。
谢珉目送他远去,回头对阿松塔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我早知道您不是我亲生母亲了,但那又怎么样?您就是我的母亲,我不会离开您。”
他轻轻地说,阿松塔泪眼朦胧的抱住他,嘴里念着“傻孩子”,却不禁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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