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一路往南开。
穿过熙熙攘攘的西单大街,路过角楼叠嶂的紫禁城,最后停在了雍和宫边上的胡同旁。
这片离皇城根儿不远的低矮灰瓦房,这些年被扩建成了一条文化步行街。
大抵和京城里新修起来的文创胡同差不多,全在售些换汤不换药的旅游纪念品。
周围有卖旗袍的,有卖老北京炸灌肠炸酱面的,甚至还有卖西藏天珠的。这几样组合在一起,基本就是宰客标配了。
“你确定这儿有卖鸟笼子的?”王思年下了车,表情明显难以置信。
“大众点评说有,评价还很好。”男人一边看手机导航,一边试图牵起她的手,“往前直行500米。”
王思年下意识的往旁边避了一下——没别的意思,夏天太热,手拉手有些腻味。
徐建没有言语,停下了脚步,望向了她。
男人鸦羽似的睫毛下,是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王思年不想破坏难得的好气氛,心里有些退缩,最终还是主动伸出手去。
男人笑了,用力回握过来。
指尖交错的触感,温热中带着些微妙。
徐建说的没错。
前面果然有一家不起眼的小门脸儿,招牌上写的就是【专卖花鸟用品】。进去之后别有洞天,各色花肥、盆土、鸟粮、笼具,让人眼花缭乱,活脱脱塞满了里外开间。
笼子里跳跃着叽喳的文鸟,白的灰的挤作一团。一个个眼珠滴溜溜的转,跟小机灵鬼似的。
“老王同志要是来这儿该走不动道了。”王思年隔着笼子“咕咕”学着鸟叫,忍不住调侃起自己亲爹来。
圆滚滚的文鸟点点胖脑袋,应该是对她的说法颇为赞同。
徐建看着她像逗孩子似的逗鸟,嘴角也不自觉的带了笑。
他们以后的孩子,若是像她,也一定是世上最可爱的。
打刚刚在车上给她涂烫伤药开始,女人的态度就奇异的软化了,一直延续到现在。
他不想去细想对方突如其来的温情是因为什么,生怕惊醒这场幸福的梦。
王思年过于沉迷看鸟,以至于过了老半天,才发现他们进店后都没人招呼。往柜台看去时,老板正缩在里面,头也不抬,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老板!”王思年忍不住提高音量。
只可惜老板沉迷手游无法自拔了,从传来的“人家就是来砸场子的~”萝莉音来看,玩的还是安琪拉。
徐建开了口,语句简短:“老板,帮我们拿个笼子,要最好的。”
“要最好的”这几个字明显触动了对方的神经,钞能力一举打败王者荣耀。
老板放下手机,颠颠走了过来,笑的眼睛都要挤没了。他刚要推荐个最贵的,就被王思年无情打断。
“我看这个就挺好,你觉得呢?”她边对徐建说,边指着把角儿的毛竹质地的鸟笼子。
徐建伸手轻轻撼动笼身,竹栏略有些细,看着不大牢靠。
“推荐您瞅瞅这个,质量好多了。”店主见王思年挑的便宜,立马换了说辞,从货架上拿出一个挺括的。
黄铜笼钩,掐丝珐琅与黑铁交错铸身,乌压压一片,确实上档次,也牢靠。
“多少钱?”徐建明显很满意,问起了价格。
“1280。”
“太贵了,看看别的。”王思年拽了拽男人的衣角,附耳过去,压低声音说。
其实不光是价格,她单是看着这个笼子,心里也觉得有点别扭。
那些黑漆漆、密密实实的栏杆,排列整齐有序,却又好像层层钢铁枷锁,密不透风,无法逃离。
“叮。微信收款1280元,已到账。”
柜台处传来机械女声。
王思年一愣,才发现徐建已经扫码买单了。
男人随手拎起沉重的鸟笼,温声道:“还是结实点好,不用担心跑掉。”
女人没有接话。
徐建敏锐的觉察到她若隐若现的不郁,体贴的问:“还看看别的吗?”
“不用了。”王思年语气有些僵硬。
两个人从店里出来,肩并肩走在灯火繁盛的雍和宫大街上。
白日里寺庙的香火味尚未燃尽,顺着朱红宫墙涌出来,熏出浓郁的檀香气。
“年年不高兴了?”徐建在示弱哄她,语气极尽温柔。
然而这一点温柔,好像多情的藤蔓,死死绞住树的枝干,一点点扼杀树的喘息。
同生同死,永不分离。
王思年嘟囔了句:“就一只八哥,能翻出多大的浪来,非得买个铁笼子。”
徐建笑的诚心诚意:“孝敬咱爸,怎么也得买个像样的。”
女人对这个话题实在是厌烦透顶,只想快点离开:“你的车是停在这条街上吗?我怎么记得方向反了?”
说话间,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挡在了他们面前。
“姑娘,看相吗?”他一身雪白太极褂,端的是鹤发童颜,仙气盎然的问道。
——雍和宫附近的保留项目,“高人看面相”出现了。虽迟但到,永不缺席。
王思年立刻加快了脚步,示意徐建走快些,离这个骗钱的神棍远点。
那老人对她逃避的态度倒是不以为意,扬声道:“姑娘五岳归朝处有一痣,必有血光之灾。幸亏曾有贵人相救,方才逃过一劫。若是我没猜错,救下姑娘的,正是身旁这位吧?”
王思年愣住,看向徐建,对方也一脸震惊。
这老人说的一点没错。
那场血光之灾里,确实是他救了她。
狂风暴雨,惊天骇浪,无垠深海。
痛入骨髓的饥饿和干渴,盘旋着始终不肯离去的死亡阴影。
她连舔一舔干裂嘴唇的力气都没有了,人好像摊在船板上,也好像浮在云朵里。
从头到脚,一寸一寸疼的要断开,又痒的无处瘙痒。
她还在这世上,但意识又时远时近,像走了调的胡琴,拉不回来。
恍惚间,有温热的液体流到嘴边,有人掰开她的嘴,帮她咽下。
求生的欲望骤然回来,她贪婪的吮吸着生命的源泉。
耳边有个男声温柔但坚定地说:“乖,喝吧。喝了就不渴了。”
……
“只是此灾未消,还会卷土重来。”老人一声骤呵,把她的神识拉回到酷热的现下。
王思年浑身惊出一身冷汗。
她知道对方在等她问出“可有破解的方法”,然后顺势推销一波。
然而高人没有按套路出牌。
他掏出一个物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套在了她手上。
——红绳编就的手链上,穿着一枚金光闪闪的同心锁,样子甚是精美,和寻常神棍推销的那些粗制滥造的玻璃串子堪称云泥之别。
“只要你与贵人永结同心,自然就能逢凶化吉,此生再无灾祸。”老者说完这句话,竟然分文未取,转身离去了。
“等等,这个手链多少钱?”王思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要跟上对方。
“别追了,可能真是个高人呢。”徐建淡淡的,轻扯住她的手腕。
“是么。”王思年有些迟疑。
男人温声问:“你信命吗?”
早两年,王思年不信。
我命由我不由天——听起来中二,但是确实是她从前内心的真实写照。
但经过那么一场死里逃生,她好像有点信了。
王思年心思恍惚,任由徐建牵着自己,一路上都在打量着那枚闪闪发光的小锁头。
她中间也有过几次犹豫要不要摘下来,但是被男人的一句话劝阻了。
“别摘了。”徐建说,“图个好彩头。”
好彩头。
这怕不是对捉摸不定的命运,最好的慰藉了。
直到进了家,平白受人馈赠的王思年依旧有些忐忑不安。
“你说这玩意能碰水吗?”她摩挲着金物件,犹豫自己能不能去冲个凉。
“那老人不都说了么,咱们永结同心就行。”徐建把沉重的鸟笼子“咣”的放在地上,忍不住笑了,“手链沾不沾水又有什么关系。”
女人若有所思的点头,这才放下心去浴室。
徐建没有跟上去,而是转身进了书房。
拉开斗柜,里面端端正正放着个小保险箱。
他熟练的输了密码,从众多杂物中拿出一部手机,瞥了一眼上面的未接来电,然后面无表情的拨了回去:“怎么了?”
“给您发加密邮件的人找到了。”对方语气激动。
徐建提了点兴致,语气依旧寒凉:“谁?”
电话那头说出了一个情理之中,却又意料之外的名字。
徐建挂了电话,坐下思考起来。
“你所看见的,只可相信其一半;你所听见的,半点都不可信。”[1]
就像今天在雍和宫遇到的老头。
自己不过提前打点了些小钱,就能制造这么一出偶遇,让老神棍信誓旦旦的对自己挚爱的女人,说出“永结同心”这四个字。
而至于刚刚那通电话。
也许……自己真的该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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