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密的雨丝,构成天地间灰暗的幔帐。行人早已避雨去了,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一骑自市集出来,突破层层雨幕。马背上人浑身湿透,手挽缰绳,焦急的望向每一个巷道。
“该死的女人,到底去哪里了?”
出了位于城西的金市商铺,肖一沿着中东门大街返回吕府,完全没有春娘的踪迹。
杏儿明明说了安排她到商铺,商铺的掌柜伙计却都没见到她。这雒阳城二十多条街道,纵横交错,大大小小有上百个坊,四面坊墙将每一坊都隔离开来,每坊几十户人家,她究竟要去哪里找人?
抬头看了看天色,越发昏暗,马上就要宵禁,肖一焦躁不安。
你可千万不要有事!
自午后离开吕府,春娘手里拿着滴水的行囊,原本一路向市集去。大街上避雨的行人,都加快步子寻个避雨之处,或是往小巷的家中赶,只有春娘,不急不缓地走在雨中。
秋雨凉风,雨水顺着脸颊留下,春娘没有落泪,只是手中紧握的玉佩,愈发冰寒刺骨。
浮萍漂泊本无根。自从熹平五年,父亲为党人谏言,被皇帝下狱,抄家发配,自己没入官妓,从此堕入深渊。这一年多,出了青楼的她,在吕菁的照应下,慢慢放下过去,以为能得到一份普通人的幸福。不想到头来,仍是一场空。莫说是一个温馨的家,就算她只是想要个安稳的落脚之处,都是痴心妄想。
一个身穿襜褕、梳着四方髻的青年,远远便瞧见雨中狼狈的女子,精神似乎恍惚。迎面错身而过时,忍不住打量几眼。人跑过去几步,慢慢停下步子,转身回望。
“姐?”略带试探的声音响起,有怀疑,也有期待。没有人回应他。
看着女子渐行渐远,那青年犹豫了一阵,心有不甘,快步冲过去,挡在春娘身前,仔细打量。春娘却看也不看他,直接绕开。
“曹忻。”
春娘身子猛地僵住,抬头看着眼前男子,目光带着狠厉。
曹忻,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个名字,代表着她的死亡,已经被她葬在心中。雨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可她确定,眼前的男子她并不认识,为何会喊出她久违的名字?
“果然是你!”那青年却脸上一喜,扬起湿透的袖子,擦了一把脸,抓住春娘的手,“姐,我是曹瑞,曹瑞啊!”
如同雷轰电掣,原本挣扎的春娘,瞬间呆立不动。
“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天可怜见,竟然在这里遇到你……”
噼里啪啦说了一通,曹瑞拉着春娘往前走了十多米,就拐进了一条巷中。
直到一座宅院前,春娘这才回过神来,用力甩开曹瑞的手,带着惊奇的目光,打量他。是的,虽然容貌和幼时诧异很大,但仔细看来,仍能看到当年的轮廓。
“小弟?”
“是啊!”曹瑞一脸兴奋,“姐,你看,这是大哥的府邸,我们先进去说话。”拉着春娘往里面走。
“大哥?”她记得以前在春风苑的时候,拜托并州前刺史张懿打听亲人的消息,说是兄长曹钊,被赦免后在濮阳县长下做了个廷掾小吏。
“是啊,黄巾流寇造反的那年,先帝大赦天下,大哥带着我历尽艰辛,回到永昌,依托父亲的故交,到异地谋了个小官,现在任司隶校尉下任假佐一职。”假佐,是府上的文书官。
“二爷,你可算回来了,老爷在正堂等你好久了。”管事见他领了一个女子进来,不敢多问,只能提醒。
“大哥在府上,那太好了。”想到今日他们兄妹重逢,曹瑞心里那叫一个高兴。府邸不大,往里走不过十米,便到了正堂。
“大哥,你看我带谁回来了!”还没进屋,曹瑞兴奋的喊道。
“你先放开我!”春娘轻声道。被曹瑞一路拉着走到门口,她心中越发忐忑,停下脚步,不愿进去。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没些规矩。”低沉的声音传来,责备的话语,却不带愠怒。
春娘心神一晃,隐约记起,十多年前,她在家里玩闹时,大哥也是这样不带火气的斥责自己。失神间,被曹瑞拉进屋内。
屋中,一男子正低头教童子读书,抬起头,只见他眉清目秀,三绺长须,更显儒雅。
相比变化太大的小弟,大哥曹钊只是比分别时更加成熟。春娘吞了一下口水,有些怯懦的看着这个从小就管教、照顾自己的大哥,喊不出口。
曹钊眼中闪过一丝意外,目光平和。十三岁的小妹,已经是个美人坯子。这些年过去,岁月增添了她的风韵,虽然此刻的她看起来有些狼狈,但仍能看出仙姿玉貌。
两个人,谁都没开口。曹钊身边的童子率先开口,“二叔,这位婶婶是谁啊?”
“这是你姑!”曹瑞高兴的同小侄子解释,春娘也将目光移向童子。
童子不认生,打量正温柔看着自己的漂亮女子,“姑姑!”往前迈出一步,却被父亲抓住衣领,又退了回去。
“父亲?”
“家里来客,怠慢了。这位姑娘是?”一位头梳瑶台髻,身穿黑边橙红襦裙的妇人,从右侧里屋过来,笑着招呼。
春娘不理会来人,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个多年不见的大哥。倒是曹瑞热情的介绍,“嫂嫂,她是我失散多年的姐姐。”
那妇人一愣,反应过来,看向春娘,虽然敏锐的感到一丝疏离,还是堆起笑容,“是忻儿吗?早就听你大哥说起过,他还专门遣人去寻你,只是没有音讯……”
“好了!”曹钊终于开口,打断妻子袁氏,“你先带……”顿了一顿,才道“忻儿去换身衣服,带她到书房来找我,再去准备饭菜吧。”
又对曹瑞道,“你也是的,去先换身衣服,别生病了。把钟儿也带过去,指导他把这篇《劝学》背下来。”
曹瑞笑着答应,对春娘道:“姐,我待会儿再过来。”领着侄儿曹钟退下去。
不一会儿,袁氏带着收拾妥当的春娘,到了书房,曹钊静坐于桌案前。袁氏退出去,将房门带上,才皱起眉头。刚才换衣服的时候,她主动与曹忻攀谈,对方却只是答应几句,看起来不好相处啊!
书房内,静谧许久。春娘跪坐于曹钊对面,神情木然。
“你不是在晋阳吗?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春娘讥诮一笑,“大哥果然派人去找过我,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曹钊眉头微皱,不习惯这样她说话的强调。过了一阵,才继续道:“当年父亲死在狱中,母亲自缢身亡,还未及下葬,就被抄家。那时我不过十四岁,兄弟四人全部被发配流放,只有我和幼弟二人,活到赦免之日。后来找到父亲故友,他们感念父亲忠君为国、舍身不渝的大义,便为我谋划了个小官。我也派人去打探到你的消息,只是……”
曹钊难以启齿,虽然早有预料,但当时他总抱着一分希望。万一曹忻只是在哪家为奴为婢,他便将她赎回来,好好照顾。可是,没入官妓……事已至此,怎么能够将她接到家里?
春娘冷笑一声。这么多年,她早就当曹忻死了。改名字,就是不愿辱没家门。可是,成了官妓,不是她的过错。她何曾愿意过上那样以色侍人?
刚才大哥不让侄子靠近自己,意思已经表露的很明显了。
曹钊忽然想到她的模样,“你现在?”可别是哪一家的姬妾,偷偷从府上逃出来的。
“丫鬟,被人赶出来了。”
曹钊松了口气,“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多问,你既然来了,我这当大哥的理当照顾。今日你先在府上歇下,明日我去南郊,给你找个住处,过些天再给你寻户人家。”
这样,他就无愧于死去的爹娘,也不用担心府上生出什么闲言碎语。
春娘似乎憋了很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嘴角含笑,“不用了,本来也是无意中遇见,我马上就离开,曹大人,叨扰了。”
见她起身就往外走,曹钊犹豫了一下,想到家中妻子,终是没有开口挽留。若是妻子知道他有这样身份的妹妹,嘴上不说,心底也会瞧不起吧。若是传出去……
曹钊拿起桌案上的一个盒子,递给春娘,“这里有十缗钱,你拿去。”
春娘侧头看了看盒子,轻笑一声,“不用。”
推开门,正要迈出的脚步,又收了回来,转头认真看着曹钊,“爹、娘的坟冢在哪里?”
曹钊抿了抿嘴唇,“这个,自有我和小弟回去拜祭,你无需担心。”
春娘咬咬牙,不置一词,走出去。
雨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春娘走出曹府所在的巷道,她已经没有目标,如行尸走肉,一路前进。
什么都没有!从来都是!
什么都不是,连祭拜父母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些?
如果有错,那便是她一开始,没有一死了之,反而恬不知耻的活下来。
谁给了她选择的机会?都在安排她的命运!
她要去向哪里?商铺?不,她之前虽然接受杏儿的玉佩,但又何尝不清楚,杏儿只是不能放任她离开,而是要把她放到眼皮子底下,以免她做出对吕菁不利的事。
泪水混着雨水留下。
蹲坐在墙角,不走了,人生早已无路可走。
她只是被这个世道抛弃的人……
她,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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