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贤王府到皇宫, 大致半个时辰的路程。
宫门口有人接应,小宫人躬身低着头,脸上是毕恭毕敬的笑, 周韫识得她, 是雎椒殿的二等宫女。
前些日子宫中去了个贵人,一路走来气氛甚为压抑安静, 及到了雎椒殿, 珍贵妃早就等着了。
周韫觑了眼身边的傅昀,俏生生地服身行了个礼, 不待贵妃说话, 就扑在她怀里, 软软哝哝叫了声
“姑姑。”
珍贵妃无奈地拍着她后背,低低笑出来“都嫁人了,还这般没规矩。”
傅昀被人领着坐下, 垂眸, 将周韫娇羞小女子家的作态尽收眼底, 他端着杯盏,放在手中顿了下, 方才抿了口茶水, 入口的茶极淡, 泛着浅浅的涩。
半晌, 他才堪堪避开视线, 心中涌出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待周韫好生坐起, 珍贵妃才腾出空闲, 徐徐抬眸落在傅昀身上, 轻笑
“韫儿这些日子可有闹到殿下”
她显然对周韫的性子了如指掌, 一问就抓住了重点, 用了个“闹”字。
傅昀摇头“珍母妃多虑了。”
周韫拽着珍贵妃的衣袖,轻轻一晃,明媚的眸眼透着些娇气“韫儿哪有闹他”
珍贵妃嗔了她一眼,就这一句话,还说未闹
周韫咬唇垂眸,哼哼唧唧地伏在她身边的榻上,惹得珍贵妃甚是无奈,只好对傅昀说
“韫儿自幼被本宫宠坏了,还望殿下包容她些。”
傅昀敛眸,平淡地“嗯”了声。
越亲近越没规矩。
傅昀忽地记起,自那日他说了那句“谁敢欺你周家女”后,周韫再未和他吵闹过。
洛氏进府,她没闹。
徐氏有孕,她依旧没闹。
今日在锦和苑撞见她,她虽惊讶,态度却甚是温和平静。
傅昀拢起眉心,有些烦躁地放下杯盏,她闹腾时,他一直想要改改她的性子,如今她不闹了,他倒是不习惯了。
他只待了片刻,就起身告辞
“儿臣有事要寻父皇,恐要叫侧妃叨扰珍母妃些时间了。”
周韫听言,扭过头去看他,有些惊讶。
她还以为,他故意要和她一起进宫,是不想她和姑姑单独相处。
下一刻,她就见傅昀若有似无地瞥了她一眼。
仿若在嗤讽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周韫快速地眨了几下眼,若无其事地是偏移开视线。
待傅昀走后,雎椒殿安静了一会儿,珍贵妃才叫旁人退下。
周韫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半晌,她咬了咬唇,迟疑地问
“姑姑,韫儿有一事想问”
珍贵妃打断她的话,显然知晓她想问什么“你想知道殿下为何对姑姑这般态度”
周韫讪笑,撒娇地晃了晃她手臂。
珍贵妃没忍住笑,推开她
“快些坐好,没骨头般。”
顿了顿,珍贵妃才开口
“韫儿该知晓,殿下生母是孟昭仪。”
周韫点头,就见她轻敛眸,说“韫儿知其一,却不知其二。”
周韫不解,这是何意
珍贵妃抚着她的后背,敛眸,低声温柔
“不止你,许多人都不知晓,孟昭仪那胎,诞下的不止是殿下。”
她说得温柔,周韫却被这话险些惊出冷汗,脱口
“双生子”
珍贵妃没说话,只抚了抚她的发丝,眸眼中的神色有片刻的恍惚。
双生子落入寻常人家,许是没甚,还可能是福报。
但落入皇室,却只是噩运。
孟昭仪家世甚低,入宫时的位份几乎不值一提,可她容貌却很盛,入宫后,就被算计,足足两年未得见圣颜。
好在她有福气,一次中秋宴,她入了圣上的眼,只一次侍寝,竟就有了身孕。
但可惜,孟昭仪这福气却不深厚。
她沉寂了两年,方得见圣颜,顶着低位份,小心翼翼地护着胎儿诞下,却是皇室容不得的双生子。
双生子,必要有舍弃其一。
听到这儿,周韫蹙起细眉“这般说,那爷就是幸留的那个孩子,既如此,那孟昭仪”
她咬唇噤声,没再说下去。
可长安城人尽知一件事,孟昭仪厌恨贤王,仿若他们不是母子,而是仇敌般。
珍贵妃轻嗤,她摇了摇头。
周韫眸露不解。
“殿下才是被舍弃的那个。”
“什么”周韫错愕“可若如此,那爷还怎会”
珍贵妃打断她的话,温柔的眸眼似透着丝轻讽“你当圣上为何对贤王那般看重”
她低低地说“还不是愧疚。”
愧疚二字,被她咬得很重。
周韫顿时哑声,说不出话来。
珍贵妃却是勾起唇,她说“圣上总这般,失去了错过了,方才后悔。”
当初孟昭仪产子,力竭昏迷,那时圣上膝下子嗣甚少,只有太子一人。
圣上犹豫了许久,在翌日天明前,他终于选出其中一个弃子出来。
只不过,圣上最终还是心软了。
没有杀了那个孩子,而是将其送出了宫。
孟昭仪醒来后,身边只有一位皇子,她喜不自禁,对那孩子甚是疼宠。
珍贵妃说到这里,缓缓摇了摇头
“可惜好景不长,二皇子在五岁时一场风寒去了,圣上觉得孟昭仪诞下双生子不详,一直冷落她,孟昭仪将所有希望都放在二皇子身上,二皇子一去,孟昭仪就差些疯了。”
周韫捏紧手帕,迟疑开口“那、爷是在这之后才被接回来的”
顿了顿,她还是有些不解
“可若依姑姑所说,爷此时回来,岂不是正好顺了孟昭仪所意,叫她有了依靠那她怎会这般对爷”
她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将厌恶二字咽了回去。
珍贵妃垂眸盯着她,一字一句道
“可人心皆是偏的。”
“也要知晓人言可畏,双生子不详,许是韫儿不在意,可有人却甚为坚信。”
话至此,周韫顿时了然,孟昭仪必是后一种了。
珍贵妃的话在继续
“殿下后来被接回来,孟昭仪才知晓,她当初生的是双生子,她从没见过殿下,即使殿下和已故的二皇子有几分相似,她也生不出一丝欢喜和母子之情。”
“对于孟昭仪来说,养在身边的二皇子才是她的寄托。”
忽地,珍贵妃停下话头,她阖了阖眸,牵强地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轻讽和凉意
“她认为,就是因为当初殿下没死,才会克死了二皇子。”
她轻嗤“这般情形,孟昭仪如何会对殿下好”
“当初殿下还小,孟昭仪甚至有一次想要生生掐死殿下。”
周韫被惊得久久回不过神来。
珍贵妃眸子中有片刻恍惚,和一丝悲凉
“那时,姑姑刚有孕,心也些许软了,撞见那情形,就拦了孟昭仪。”
傅昀那时不过小小的一团,被孟昭仪掐在身下,一张小脸泛着青白,仿佛下一刻就会断了气般。
她想着给腹中胎儿积福,便救下了当时的殿下。
可惜,她比孟昭仪福薄,一滩血水,她盼了许久的孩子就消失不见了。
甚至连一眼,她都未曾看过。
周韫哑声,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没成想,会叫姑姑想起伤心事。
她有些后悔,轻柔捏着帕子,笨拙地给珍贵妃擦着眼角
“姑姑,都是韫儿不好,叫您想起伤心事了。”
珍贵妃回神,拍着她的手,抚着她的脸颊,温柔地笑,低声说
“无妨,是姑姑舍不得忘。”
若她也忘记了,这世上,就真的没人会记得那个孩子了。
傅昀从雎椒殿接回周韫,明显察觉到他的侧妃有些心不在焉。
他负手在身后,眼见女子差些走错路,终于伸手拉住她,低声无奈
“你究竟在想什么”
连路都不看。
周韫倏地回神,堪堪摇头“没甚。”
说罢,她偷偷觑了眼傅昀,她自幼被家人捧在手心,着实想不到,若她经历爷那般处境,会如何
只一句寒心,似太过浅薄,根本无法形容。
傅昀不知她在想什么,却没追问,只平淡道
“好生看路。”
话这般说,却是捏着她的手腕没放开。
途径御花园时,忽然有一个小宫人小跑过来,对傅昀躬身
“奴才给殿下和侧妃请安。”
周韫刚欲问他是何人,余光就瞥见自家爷的脸色彻底冷淡下来,近乎透着股凉意和漠然。
虽说傅昀往日脸上也没甚情绪,但如今明显和平日里不一样。
爷心情不好。
周韫稍顿,隐隐约约猜到这宫人是何人派来的了。
果不其然,那奴才低了低头,许是察觉到傅昀眸中的冷意,有些磕磕绊绊地说
“主子让奴才请殿下和侧妃去一趟秋凉宫。”
傅昀一点不掩饰敷衍“府中还有些事,本王改日再去给母妃请安。”
说罢,他直接拉住周韫离开。
周韫只觉,他今日用力甚大,她手腕处都隐隐有些疼。
待上了回府的马车,傅昀依旧一言不发。
周韫揉了揉手腕,没去管他,待傅昀回神,堪堪抬眸时,就见女子自己捻着糕点,抿着茶水,偶尔眸眼一弯,吃得甚是自在。
忽地,倚在榻上吃糕点的女子坐起,她捏着块梅子糕,凑近他,另只手还拿帕子在下方接着,含情的眸眼弯了抹灼灼的笑,软软哝了句
“爷尝尝”
傅昀一顿,心中真真切切生了分讶然,多看了她一眼,狐疑地眯起眸子。
除了夜间被他逼出来的媚态,她何时对他有过这般女子家的娇态
周韫见他没动,眸眼顿时敛起,就要收回手。
倏地,手腕处被人捏住,周韫一怔,堪堪回眸,就见傅昀低下头,吃下了糕点。
喉结渐渐滚动时,周韫别过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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