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有一处, 人人近乎皆避着走,这处威严自若,甚至透着隐隐森气。
沈青秋一身朴质青衣, 从马车中下来, 竹铯忙扶住他,压低声说
“大人,今日吏部尚书曾来见过太子殿下。”
沈青秋只轻描淡写地应了声。
竹铯稍顿, 才堪堪添了句
“太子殿下要见大人。”
这句话,才叫沈青秋顿了下, 他稍偏头,眉眼温和却透着些疏离冷淡
“他还未死心”
这话,竹铯不知该如何接。
毕竟自家大人和太子殿下之前关系那般亲近, 如今这般翻脸不认人, 着实让人心寒。
可偏生,他又是知晓内情的人。
面对外人的冷嘲热讽, 他想反驳, 却又不能将实情说出来, 着实憋屈得很。
竹铯迟疑着“只要去给太子送膳食,太子必定要求见您。”
虽说只要进了大理寺, 不脱层皮, 几乎没可能出去的机会,但太子身份不同,上面那位久久不说该如何处置太子,旁人就不敢对太子过分。
与此同时, 大理寺牢房内。
从门口走进, 一路牢房紧闭, 死气沉沉, 连同看管的官差都一脸肃静,和普通府衙牢房不同,大理寺管着的都是些权高位重之人。
落井下石的人不是没有,但自从沈青秋上位后,就肃清了这种情况。
不管犯了何错,总有律法严惩,私下里嘲笑落井下石,不过皆是发泄心中嫉恨不平罢了,平白令人厌恶。
最里面的牢房,干净朴素,一张木床,一立木桌,一方圆凳。
傅巯单膝弯曲,坐在木床上,视线落在手中的书册上,眉眼温和平静,敛了一室芳华。
隔着铁栏,有一官差盯着他,莫名失了神。
片刻,旁边有人抵了抵他胳膊,小声说“你不要命了什么人都敢盯着看”
那官差立刻回神,讪笑两声,拉着提醒他的人走远,隐隐低声传来
“这达官贵人就是达官贵人,即使在这牢房,竟然都不慌不忙的”
“不过,这太子殿下模样真是好看”
他没念过甚么书,憋了半晌,也不过只憋出一句“好看”罢了。
这也足以让提醒他的那人提心吊胆,忙厉声斥了一句
“我看你真是不想活了那是你能惦”
后面的话,随着二人走远,渐渐就听不清了,傅巯垂眸看书的动作不变,只半晌之后,他才轻挑眉梢,勾了勾唇角,却笑意不达眼底,稍泄了分森凉。
须臾,他扔了书册,不知何时,铁栏前站了一人,他埋着头,身上是大理寺官差的衣裳。
傅巯抬眸,轻飘飘地问
“沈青秋来了”
铁栏旁,那人低低“嗯”了声,稍顿,才说“可、大人依旧不愿见殿下。”
傅巯穿着囚衣,干干净净,他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不急,他总归会来的。”
那人一急“殿下以奴才看,沈青秋根本就没想救您,否则怎会一直避开去郭大人他们”
他口中的郭大人,是吏部尚书,皆是太子党。
傅巯只稍瞥了他一眼,那人立即低头噤声,堪堪
“是奴才多言了。”
傅巯脸色比之方才要淡了些。
他曾总爱摩挲手上的扳指,但进了牢房,他所有的物件都褪了下去,如今他只能用手指敲点床沿。
似有节奏般,不紧不慢的,叫外面那人看得心急如焚。
傅巯心中轻笑。
沈青秋自不会救他,毕竟他能进大理寺,也多亏了他从中推波助澜。
他的好子安,究竟瞒了他多少
须臾,傅巯问“上次消息传出去后,贤王侧妃可有进宫”
甚么消息,他没说,但那人却心知肚明,立刻说
“进了,孟昭仪寿辰那日,圣旨亲传。”
傅巯勾唇一笑
“那就够了。”
无厘头的一句话,叫那人不解“什么够了”
他话落后,牢房内静了片刻,他看见那位素来温和的太子殿下眉眼浮上一抹笑,明明依旧温和,却莫名叫人心中怵得慌。
他听见太子低低地说
“子安会来见孤的。”
那人哑声,虽不解殿下何来的自信,却终究选择信任,他稍拱手,在旁人巡逻过来前,无声地退了下去。
沈青秋进了大理寺后,先净了手,刚欲处理公务,就见竹铯匆忙进来。
竹铯脸色稍难堪,他双手呈上一件物
“大人,东宫的信。”
沈青秋眉心猝不及防一锁。
东宫
自太子被关大理寺,东宫皆甚是安静,太子妃不回府帮救兵,甚至叫人紧闭了东宫大门。
旁人许是不解,可沈青秋知晓,即使太子妃不下那道命令,恐东宫也没甚人会回娘家求助。
只是太子妃将所有谴责视线皆揽在自己身上。
沈青秋眸子中掠过一丝轻讽。
若说这世间,何府中后院没有争风吃醋一事,恐就是东宫了。
她们对太子皆可谓闻风丧胆。
偏生太子也不热衷于男女之事,只会静静欣赏她们那张美人皮罢了。
初时,许是没有察觉不对劲,但时间一长,如何会不叫人心中毛骨悚然
竹铯见大人顿住,堪堪说了声
“是太子妃。”
说罢这句话,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太子出事后,太子妃第一封从东宫传出的信,竟是给自己大人这个“叛徒”
“太子妃”三个字终究让沈青秋眸底起了分波动。
他伸手,接过信封,拆开。
竹铯不知信中写了什么,却见刚拆了信封的大人脸色倏地变得难堪,阴沉凉得骇人。、
沈青秋捏着信封一角,近乎咬牙挤出一句“傅、巯”
竹铯一骇,忙忙低下头。
那信中只简单写了几个字
铭无,六月二十八。
沈青秋跟在傅巯身边多年,自是对傅巯了解许多,这封信虽只简单几个字,可却足够他知晓太子妃想说何意。
铭,铭王府。
如今世上还能牵扯铭王府的,只有太子傅巯,和安虎令。
傅巯尚在,那缺失的只可能是安虎令。
未在东宫寻到安虎令。
六月二十八,圣上亲传贤王侧妃入宫。
他曾还不解圣上召那人作甚,如今这封信,却彻底为他解答了疑惑。
贤王府,锦和苑。
进了七月后,天气越发炎热,周韫不得用冰盆,被这日色躁得甚是不耐烦。
她在长廊中,树叶遮住暖光,带来一些荫凉,甚旁婢女摇着圆扇。
周韫不耐地抿着唇,双腿战战地走着,忽地她推开时秋,泄气般红了眼
“本妃不走了”
一众婢女忙慌乱哄着她,时春也心疼得紧
“主子,您方才走了两步,再走几步,我们就回去休息了。”
周韫半倚在时秋身上,她们越哄,她心中越生委屈。
她孕期越久,这双腿也生了浮肿,夜间时常不得而寐,偶尔抽筋几乎疼得要了她半条命,她最为娇气,受不住疼。
傅昀陪了她几夜,近乎一夜都不能入睡。
身旁有个人哼哼唧唧哭着喊疼,傅昀能睡得着,才是惊奇。
她现在站着,低头去看,也只能看见高高隆起的小腹,而不得见双足,肚子大得厉害,后面这两个月,猛然鼓了起来,从远处看,最先惹人注意的,就是这腹部。
傅昀过来时,周韫正坐在凉亭中,擦着眼泪哭个不停。
身旁婢女皆小心翼翼地哄着,捧上的糕点水果,皆被她挥落在地。
显然是不耐烦,闹起了性子。
傅昀快走了两步,拧眉看着一群不得用的奴才,心中有气
“你们主子尚有孕,就让她在风口哭个不停”
一众婢女奴才忙跪地请罪。
这一举动,让傅昀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得甚疼。
一群分不清轻重的东西
他心中骂了句,却没骂出来,他知晓,周韫这人最是护短。
她的人,她可以斥,可以罚,但旁人多嘴一句,她心中皆要不高兴。
傅昀走到周韫身后,替她遮着风,稍弯下腰,抚了抚她额头,刚欲开口,就见女子可怜兮兮地拉住他衣袖,娇气地哭个不停
“傅昀,我好累”
傅昀话音一哑。
总是这般,她一可怜兮兮喊他名字,他就没辙。
可如今,容不得他心疼。
傅昀偏头问时秋“你们主子近日走了多久了”
时秋瞅了眼长廊,小声地说“十之八九”
长廊长度尚可,傅昀听到这儿,拧了拧眉,心想今日也走得差不到了,刚欲点头带周韫回院子,就听时秋说完下半句
“都还未走完。”
时秋也说得甚是不好意思。
如今主子有孕,总被情绪干扰,可她们却甚是清醒,这点长度,不过十步而已,如何也算不得多。
傅昀话堵在喉间,半晌,他弯腰,堪堪地说
“很累”
周韫哭声一顿,她想去捏腿,可挺着大肚子,甚为不方便,她说
“疼。”
她初有孕时落水,后来又嗅了些阴寒的香,孕期素来多灾多难,太医建议她近段时间要常走动,防止生产时艰难。
一句艰难,吓坏了周韫和锦和苑的人。
连傅昀每日都刻意腾出时间来陪她,周韫也不是不想听话,可如今莫名地双腿总会抽筋,而且不知是不是有孕的原因,她总比往日更矫情些。
傅昀眉头倏然一锁,顾不及这尚在院子外,伸手按了按她的腿,没察觉到抽筋之状态,顿时知晓是怀中人闹情绪了。
他额角跳了跳,头一抽一抽地疼。
他好声好气哄着“再走一几步,可好”
周韫顿时生了恼,推开他,泪眼朦胧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好烦啊我不想走了不想走了我好累的,你有没有心啊你一点都不心疼我”
傅昀深呼吸了一口气。
不心疼她
若真不心疼她,他此时不去书房处理公务,作甚在这儿和她废话,还要被她呸弃
好在傅昀早就习惯了她这脾气,憋闷堵在心中,却还有心思和她谈条件
“你再走几步,明日本王陪你回周府。”
周韫哭声一顿,仰起头,泪眼湿湿地看着他
“爷说得可是真的”
从宫中回来后,她就和傅昀说过,想要回周府一趟。
恰好她庶妹将要及笄,她回去也可给庶妹做脸,日后好说亲事。
周府只有她娘亲膝下有男孩,庶出皆女子,周韫也不怕给庶妹做脸,叫府中妾氏张狂。
但她主要目的,还是和父兄见一面,那日圣上召见她一事,让她心中至今揣揣不安,可其中原因她不好和傅昀言明。
先前因她生产在即,傅昀一直不同意她回府,今日会同意,周韫也很意外。
傅昀被她一句反问,问得没有了脾气
“本王何时骗过你”
周韫呐呐地,盯着傅昀看了一会儿,捏着他袖子,一点点勾缠住他手指,小声绕绕地
“爷,扶一把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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