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刺骨,呼啸凛冽,积雪尚还未消融,黑夜伸手不见五指。
纪川点了一盏十分明亮的宫灯走在前面。
她跟在赵怀瑾的身后,听着北风呜咽,步伐轻慢。
人一旦经历过一遭变故,便会变得格外珍惜。
经历过生死的人尤其。
她从心底珍惜着这份赵家兄弟俱在,柳家尚还完整,顾西左依然能同她厮混的安稳。
可唯独没有任何办法,维持住这份现状。
柳家若得势,以师父的脾性,赵家兄弟必死无疑。
若赵家兄弟得势,师父......
唉,眼下最好的结局,便是希望师兄说话算话,把师父革职卸了权,从此脱身朝野,保全了性命罢。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不可兼得。
抬首望了一眼漆黑一团的天空,心中突然一片空洞。
可我明明,什么也没得过啊。
“阿嚏。”
正想得出神,冷风掠过鼻尖,柳淮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赵怀瑾停步侧身,为她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四处查看了一眼,没有缝隙,沉声这才轻响起:
“走吧。”
柔顺的皮毛紧实地围着下半张脸,她露着一对大眼睛,望着赵怀瑾伟岸的背形。
波光潋滟,双眼弯成了月牙。
嘿嘿,师兄还是以前的模样好啊。
时间如果能够永远停在永光二十二,不再前进了,该有多好。
她一路跟着走,思绪随着冷风漫无目的的四处乱飞。
永光二十二,怀玉死后。
或许是她多心,又或许是她不再适应。
柳淮安心里总觉得,登位掌权之后的赵怀瑾,似乎变了许多。
已经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个师兄了。
那种突如其来地陌生感出现过很多次。
而她每次都刻意忽略掉,然后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
我的师兄,他有他的不得已。
他本不是这个样子。
是他没得选择。
当年,怀玉死后,独剩赵怀瑾一人搅在这朝堂的漩涡中,那个时候她望着师兄单薄的身形站在高位上,心中有种难以疏通的堵塞。
为了疏通这股堵塞,她毅然而然地选择站到他的身边,成为他的利剑。
她并不聪慧,也无太多心智,唯有一颗真心,一把横刀,竭尽所能地替他铲平满地荆棘。
然后告诉他,
师兄,有我,你不寂寞。
她想告诉赵怀瑾的,自始至终只有一句,
只要有我在,你就不是一个人。
那个时候,她单纯地希望她的师兄能够从永平之乱里安稳走出来。
然后恢复如初。
可是他不信她。
她越是想做师兄可以信赖的人,可命运偏偏让她成为他最不能信之人。
她不肯轻易退步,知难而上。
推诚置腹,毫无保留,尽可能地与他坦诚。
命运越是不让他信她,她就偏要成为他最信赖人。
然而,却未曾想一场荒唐,弄巧成拙,她的坦诚,竟成了都正司府的一道催命符。
太难了。
实在太难了。
仅仅只是想做一个他可以信赖的人,她便倾尽了一生,搭上了性命。
直至临死之前。
她躺在赵怀瑾的怀里,她也没有想过,要多苛责一句。
因为她知道,她的师兄,
一定有他自己的不得已。
只是那个时候,柳淮安也已经不再想得到他的任何信任了。
缘起缘灭,事始事终,全都让它们湮灭在永平的第三年吧。
一路踏雪,顺风而行,从沧兰殿走到太华门,安信王府与都正司府的马车正双双等在那里。
柳淮安吸吸鼻子,找回了一点思绪,正欲上车。
“我送你吧。”
赵怀瑾停在马车前,轻声喊了一句。
闻声,柳淮安顿住了脚,望了他一眼,又瞧了一眼卫明,思索片刻,颔首应下。
轻身一跃跳上了安信王府的马车,习惯性转身伸出了手。
看着她伸出的细长玉指,赵怀瑾微微一愣,唇瓣不自觉勾起,握了上去。
两只手交握贴合,柔软温热。
她身上的酒气散了许多,眉梢眼角里尽是尚还未褪去的少年稚嫩。
清脆的嗓音响起,只听她道,
“送都送了,干脆一会儿到了地方,进去给我求求情,师兄?”
她还记得今儿闯下祸端。
赵怀瑾温声笑了笑:
“也行。”
马车里点着两盏烁亮的油灯,车帘合上,赵怀瑾迟迟没有松开她的手。
柳淮安一进车,便开始哈欠连天,浑身疲倦,有种说不上来的累。
半晌没察觉到异样。
等发现自己的右手还在别人手里的时候,抽了抽手,纹丝不动。
“师兄?”
她疑惑喊了一声。
赵怀瑾沉了沉嗓子,一本正经道,“我身上的病尚未好干净。”
“外面天寒,我摸着你手热,给我暖一暖。”
满腹狐疑地端详了许久,没看出破绽来。柳淮安提了提精神,好吧。
她伸出另一只手,两只手捂着赵怀瑾厚重的手掌,给他搓了起来。
“你可真是个娇贵的主儿。”
马车朝着都正司府的方向缓缓行驶着,柳淮安搓着他冰凉的手,正专心发力。
映着光,赵怀瑾侧眸,瞧见她低垂的眼捷晃动,一副仔细认真的模样。
“你知道自己是女人?”
他忽然开口。
柳淮安:“......”
心里“咯噔”了一声,她不由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说什么呢?”
打算装傻。
可赵怀瑾若真是这么好骗,那便不是赵怀瑾了。
他盯着柳淮安那张纯净白皙的脸,想起方才在沧兰殿的事。
依旧历历在目。
若不是他有心拦着移开了话题,现下眼前这个给他捂手的人,怕是已经成了怀玉的妃子。
她竟主动提出要嫁于怀玉,是喜欢他吗?
不对。
微微抬眼,目光深邃见不到底,他想起了另外一件更为蹊跷的事。
永光二十二,腊月十四。
淮安,她应该还不知道自己是个女人才对。
这个日子里,她甚至还不知晓自己是前朝遗子的身份。
那她,怎么会说出要嫁给怀玉这样的话呢?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柳淮安的面孔,企图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我是问方才殿上的事,你应该明白。”
......
完了呀。
被赵怀瑾这么一提醒,柳淮安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之前说要给怀玉做妃子的事情。
按照前世的情况,现下知道她是女人的,应该只有师父师娘,还有师兄他们三个人才对。
自己还蒙在鼓里呢。
她正想着要怎么瞒过这个心思缜密的师兄,可左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你不是也知道吗?”
既然答不出,不如率先出击,反客为主。
赵怀瑾看着她,从心虚到犯难,再从犯难到逞强。
所有心理路程,面上一览无遗。
“你是如何知道的?”
柳淮安歪着头,不怕死地跟着反问,“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只要坚信把问题丢出去,就不怕自己骗不过去这一条。
她就一定能从师兄眼皮子底下逃脱。
不过转念一想,重生这样的事,说了别人也也未必会信。
比如顾西左,到现在还觉得她是喝多了装疯卖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算不得说谎。
为什么心虚?
顿时鼓足了勇气。
她挺起胸膛,哼哼了两声,一副地痞流氓的模样,“说说吧,我的秘密,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怎么没经过别人的同意,就随便知道了人家的性别。”
“还敢瞒着我不说?你今天必须得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局势瞬间反转了过来。
赵怀瑾淡淡地望着她,对她这股别出心裁的聪明劲儿不由得赞叹。
真是难为她了。
柳淮安挑着眉毛,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还正神气着,“怎么?不说话?知道怕了?哼,你吓唬我的时候可不——”
是这样的。
话还未说完,忽然被一个强力的臂弯揽住了腰身。
她坐的不稳,身体失了平衡,整个人栽进了赵怀瑾的怀里。
温热的气息从耳边传来,只听赵怀瑾吐气笑道,“既然你已经知道自己是女儿家,那我也不必再克制自己了。”
“哈???”柳淮安一头雾水地被他箍着,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克制什么东西?”
师兄,这是......又犯病了?
怎么又来这套。
她挣扎晃动了半天,对方丝毫未动,自己也纹丝未动。
无奈作罢。
“怎么回事?”
柳淮安缩着脖子想看一眼他是什么情况,可怎么也瞧不到人是什么模样。
她一头雾水地提声:“你怎么又抱上了?”
“我是个女人你也不能随便抱啊,你就是抱,也别抱这么紧啊,快给我勒断气儿了。”
“谋杀呢你。”
顿了顿。
等等——
忽然明白了,
原来是看穿了她的小把戏。
吓了她一跳。
“行了行了,我不要你解释了行吗。”
“我......我不追究你的责任了。”
赵怀瑾埋在她的颈窝里,没有理会她的话,
“你喜欢怀玉吗?”
自顾自问了一句。
“喜欢啊。”
柳淮安不假思索地答道。
这是什么话?肯定喜欢啊。
赵怀瑾:“......”
“我说的不是那种喜欢。”
“哪种喜欢?”
“男女之情。”
“什么之情?”
“男女。”
“有什么区别?”
赵怀瑾:“......”
“就像我对你。”
柳淮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摸着下巴思考了许久。
师兄对我?师兄弟之情?
那她对怀玉必然没有师兄弟之情了。
他们又不是师兄弟。
最多也就是个兄弟之情吧。
弄明白了问题之后,柳淮安拍了拍他的背,郑重其事道,
“师兄,要不你先放开我?咱们坐下来好好聊。”
“相信我,你这个病,一定有的治。”
赵怀瑾:“......”
虽然两人鸡同鸭讲说了半天,他知晓柳淮安并未听懂他的意思,但赵怀瑾依然还是放开了她。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柳淮安整理好衣袖,重新坐了回去。
坐上的人主动出声建议道,
“咱俩一人只问一个问题。”
“嗯。”赵怀瑾颔首,“你先问。”
“啧......”
倒是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句,看他刚刚一堆问题问罢,还以为必然要抢着先问。
这突然又让她先问,她哪儿知道要问什么。
略做思索。
“算了,就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我是女人的吧。”
说起来,从前世至此,她还真没有问过师兄,到底是怎么知道她是女人这件事的。
那个时候她只顾着在崩溃的边缘徘徊,对这些细节从来都是能放则放,没有关心过半分。
现下无事,只当是聊聊闲话,她倒要听听这个心思缜密的师兄,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赵怀瑾望着她那张娇俏的脸颊和灿若桃花的媚眼。
往事忽然涌出心头,视线不自觉拉长,
忽然回到了永光六年的那年中秋。
那一年,稀松平常,并无任何特事发生。
新朝拥立不久朝堂还算平和,大榆刚退了兵,汝南也算安稳。
一切似乎都正要往平稳的方向上发展。
他同柳淮安自“伴读”一事结识后,自己便成了她非名义上的老师。
她每日晨来晚走,日日到宫中跟着他学课读书,性子也乖巧了不少。
直到——
柳晏山收了一位新徒,都正司府来了一个和她年纪相当的新师兄。
这两人的性子似是格外合得来,不需半个月,柳都正的这位新徒,便将他教养了大半年的柳淮安,重拾回天性,贪劣依旧。
自打他们府里这个新徒弟的到来,柳淮安除却读书学课,和一些其他的琐事,逐渐开始不再每日都往宫中跑了。
他忽然清闲了下来。
秋分那日,恰逢皇上寿辰,宫中大办宴席,宴请群臣。
柳淮安没由来地进宫闹他,说是非要参席。
他想着,自己也有段时间没见她了,宫里难得热闹,于是便答应了下来。
因为走了赵怀瑾这道后门,柳淮安在秋分皇帝寿辰那日得以进宫入宴,成为满席间最为年幼的“臣子”。
那一日,宫中从早间热闹到晚间,群臣祝寿,贵家献舞,戏法唱曲弹琴,中间没有半点停歇。
她一踏进宫,便四处跟着热闹跑,哪里有人就往哪里钻,哪里有新鲜,她就往哪里瞧。
赵怀瑾跟着她“奔波”了一整日,终于等到傍晚大宴结束,要解脱了,可柳淮安不知从哪儿得知了,天黑之后后,宫中还有烟火要放。
这一听不打紧,又抱着赵怀瑾裤腿哭闹,非要留下来看烟花,
说什么也不肯走。
迫于无奈,他又向父皇进言求了个恩典。
父皇瞧他似是和这个孩子格外合得来,心中宽慰,于是大掌一挥,特许了她在木华宫跟着赵怀瑾留宿一宿。
那天夜里,太华门从戌时三刻起,放了大约有半个时辰的烟花。
四面看台上,都挤满了各个宫里的宫人。
自然也包括木华宫。
但赵怀瑾没有去。
他因为身体不适,将柳淮安嘱托给了一名宫人看管,然后早早在宫里歇下了。
柳淮安心里虽然不满,却也没有强求,同他挥了挥手,便跟着太监往太华门去了。
于是,赵怀瑾独自一人在木华宫,从晚间戌时一刻,睡到了亥时三刻。
被一阵干燥渴醒。
宫人走前忘记的合窗,夜间的风顺着窗户吹了进来,将向来彻夜不熄的灯火尽数全吹熄了去。
他一睁眼,殿内一片漆黑。
忽然陷入困境。
赵怀瑾坐卧在床上,动不了身,也说不出话。
呼吸逐渐开始紧促,身体跟着产生细微地颤抖。
想张口喊人,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他挣扎着滚落到床下,豆粒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殿内空无一人,求助无门。
在即将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扶着脖子还在试图喘息着。
漆黑的夜里忽然生出一抹光亮。
是谁。
意识薄弱,半清醒半昏厥。
不知过了多久,呼吸终得顺畅,他渐渐夺回了意识。
这才睁眼看了清楚,原来是柳淮安握着蜡烛,怯怯地蹲在他的身旁。
她一只手握着蜡烛,一只手攥着几支不知在哪儿捡来的炮仗,满脸灰尘地返了回来。
透过烛光,赵怀瑾望见了她那双明亮的桃花眼。
“师兄?”
见他醒了过来,她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似是还在害怕。
赵怀瑾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呼吸。
浑身无力地靠在床木边上。
不经意一撇,瞧见了淮安手里紧攥着长蜡,那根蜡烛似是烧了许久。
溢出的蜡油全都顺着烛身流到了她的手上。
“不疼吗?”他问她。
六岁的柳淮安,还缺着颗门牙,听到赵怀瑾的问话,眼眶里瞬间蓄满了水光。
“疼。”
“那为什么不放开?”
她委屈巴巴地咬了咬嘴唇,吸气粗重:
“你怕黑,放掉火会熄。”
微微一顿,赵怀瑾楞在了原地,迟迟缓不过神。
永光六年,
柳淮安在黑暗中为他点燃了一道光。
从那一刻起,他在心里筑了一座房,房子里藏着一个,名叫柳淮安的姑娘。
他们因为“宫内无人”和柳淮安“不会安蜡”被困在了木华宫。
蜡烛烧了过半,柳淮安的稚嫩的小手早被一层红色蜡油覆盖,
瞧不出原来的模样。
赵怀瑾教她,“你斜着拿一些,把那些烛油滴在地上。”
她看了看蜡烛,应了一声喔,然后将烛身倾斜了少于。
果然落在了地上。
又不知过了多久。
赵怀瑾察觉到身体似是恢复了些,他尝试着动了动胳膊,然后从柳淮安的手上接走了蜡烛。
“能把我扶起来吗?”
柳淮安重重点了个头。
“好。”
然而,她使足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把赵怀瑾从地上扶起来。
又折腾了许久。
最后,在蜡烛即将燃尽之前,太华门的烟花终于放尽,宫人开始陆陆续续返了回来。
赵怀瑾无声平息了这件事,他没有追究谁的责任,也没治谁的罪。
只嘱咐了一句:“不要往外声张。”
便作了罢。
之后。
他让宫人去取了烫伤药,瞧见柳淮安不知是钻进了哪里,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又差太监烧了热水。
正是这一日。
宫人屏退,殿里只剩他们两人,柳淮安瞧见热水,一把将自己扒了个精光,不等赵怀瑾反应,又一脚跳进了木桶。
热水烧的正好,她在水里欢快地游着,还不忘回头向赵怀瑾发出邀约。
“师兄,快来和我一起洗。”
“这个热水好香。”
赵怀瑾微微涨红了脸,
他这才知道,她原来是个女孩子。
他拿着烫伤药,坐在木桶旁,
“把手给我。”
闻声,柳淮安双手把着木桶沿,探出了半个脑袋。
她一只手伸给赵怀瑾,一只手扶着木桶,剩下两只脚在水里欢快地扑腾着。
赵怀瑾小心翼翼地给她清洗污垢,然后再仔细反复涂药。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怕黑的?”他问。
柳淮安看着自己起泡破裂了大片的爪子,记忆有些模糊:
“记不得了。”
她只知道,师兄从来不去没有光的地方。
赵怀瑾有十分严重夜盲与夜恐。
他没办法在黑夜里生存,一但失去了光,甚至不用别人动手,他自己便会窒息而死。
所以他到的地方,要么光照十足,要么是灯火通明。
一如柳淮安所说,
他从不去没光的地方。
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
除却父亲和兄长,还有宫中的几个老太监,剩下的便只有一个柳淮安。
她从太华门玩的疲累了,于是独自返了回来。
一进门,正撞见黑灯瞎火,赵怀瑾从床上摔了下来。
好在木华宫她也算常来,对宫里的陈设颇为熟悉。
凭着记忆,她摸黑搬来了凳子,脚踩两层叠放的高凳,颤颤巍巍爬上高处,取了蜡烛与火折子。
这才点出了光。
宫里的烫伤药十分讲究,涂在手上冰冰凉凉,她泡在桶里,忽然抬头,似是想起了什么。
“师兄,你同他们说了吗,不要把我的炮仗弄丢了。”
“炮仗?”
顿了一下,想到她方才另一只手里攥着的东西。
“怎么了吗?”
柳淮安挥舞着另一只完好的手,一脸急色:“那是我特意捡给顾西左的。”
“千万别给我丢了呀。”
大致听了明白。
见她一副心急如焚,事关生死的模样,赵怀瑾轻声抚慰道,“放心,不会丢的。”
“你若是喜欢,明日临走前,让宫人再多拿些给你。”
“真的?”
闻言,柳淮安满面欣喜地又在水里扑腾了好一阵。
不知过了多久,热水姑且还热着,她扑腾的累了,便消停了下来。
殿上忽然陷入了寂静。
一个专心涂着药,一个专心看着自己被涂着药。
过了半晌,轻声忽响:
“我与顾西左,”
赵怀瑾不适应地顿了顿,清了清嗓,然后继续问道,“你更喜欢谁?”
柳淮安盯着自己的手,满面疑云:
“不能都喜欢吗?”
“可以。”
“但你更喜欢哪一个呢?”
忽然有些犯难,她歪头思索了许久。
“啊......”
她闪着一对光亮的眼睛,再一次轻声问道。
“不能都是第一喜欢吗?”
楚楚可怜。
赵怀瑾难得在一个问题较真,他见柳淮安久拿不出注意,便同她道,“你先同我认识,他是后来的,怎么要与我一样,都是第一喜欢呢?”
“是我不疼你吗?”
“疼。”
柳淮安泡在木桶里,怯怯答话。
“那你应该是第一喜欢我啊。”他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循序渐进地诱导,
“第二才能是他。”
“那好吧。”
几乎不费任何力气,柳淮安轻易被他的话说服。
她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承诺道:“我第一喜欢你,第二再喜欢他。”
“嗯。”
涂药的人,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满意颔首:“这才对。”
——
思绪飞回现在,
赵怀瑾同柳淮安又说起这件往事时,心底依然是无限温柔。
可后者听着,却是一副神态迷茫,木然不知。
显然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唏嘘道:“原来你这么早就知道我是个女孩子了。”
六岁发现,如今她二十二,这都过去十六年了。
基本上和一认识就知道了,没太大的区别。
以此为例,
柳淮安绞尽脑汁思索着,自己除了这一桩,是否还有类似的经历,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暴露了性别。
她回忆了许久,尽量没放过每一桩有可能脱衣服的旧事。
最终,满意点头,把悬着的一颗心,重新放了下去。
还好师娘一向教导严谨。
总是再三嘱咐她,旁的错犯也就犯了,可随便脱衣服这件事,绝不能干。
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脱光自己的衣服。
是幼时,阿古兰对她说过的最多的一句叮嘱。
这也是她和顾西左胡混了这么久,他为何始终不知道自己是女人的一条重要原因。
因为托了这只牝牡蛊的福,只要她不脱光身上最后一件,基本上是个与男人无异的——女人。
瞧不出任何端倪。
不知该喜该忧。
“到你了。”
她正想的出神,赵怀瑾忽然出声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他提醒道,“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柳淮安点了点头,“我一向最守信用,说吧,你要问我什么问题?”
赵怀瑾单刀直入:“你是怎么知道自己是女人的?”
......
这......
她沉着嗓子思索了许久。
肯定不能和他说,自己重生了的事。
不同于顾西左,
万一他也追问永光二十二后面的事情,
她该如何答他?
难道让她说,你杀了我的师娘二哥顾西左,最后还眼睁睁看着她自刎了?
不。
他不是永平三年的赵怀瑾。
这些都是与他无关的事。
他不需要背负这一层虽是他,却又并非他所做过的事。
如今的师兄,还不是那时的师兄。
她也不会再让他,变成那副样子。
况且,这件事在她心里,大小是个疤。
这过去的疤,总是反复揭开来,又有什么意思。
顿了顿嗓子,柳淮安准备随口编了个谎话。
“我昨日不是喝多了同顾西左下河摸鱼吗,是他告诉我的。”
她半真半假道,“我这刚得知自己是个女人,一时兴奋,就跟怀玉说要让他封我为妃,想体验一把皇家大富大贵的生活。”
“最后不是被你阻拦了下来,没有得逞吗。”
她嘿嘿笑着,面上挂着半分羞涩,赵怀瑾淡淡地望着她,隐约察觉到了有一丝出入。
她前一世知晓自己是女人时,并没有兴奋。
赵怀瑾依稀还记得她当初那副仿佛遭遇晴天霹雳的面孔。
那张脸,怎么瞧,都没有丝毫兴奋的模样。
虽觉得出入,可他又问不出详细。
再三思索,于是作罢。
“你同顾西左......”沉声响起,他又说到另一桩不放心的事,“你们日后,别再这么胡混了。”
他极其隐晦地叮嘱了一句,
“男女有别。”
希望她能明白,从此顾忌一些。
柳淮安瞧着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底彻底乐开了花。
肯定是嫉妒她和顾西左并未因性别而阻隔的兄弟情义!
她心中虽然狂笑不止,可她面上不敢过多放肆,藏了藏唇角,只乖巧应道,
“知道了。”
马车行了一半的路程,车轮撵过路面的薄冰,发出一阵破碎的清音。
“淮安。”
赵怀瑾喊她。
“嗯?”
“你心里,现在还是最喜欢我吗?”
“......”
好幼稚的问题。
这一点也不像赵怀瑾能问出来的话。
话虽如此,她听到了这句问话,不知为何,忽然笑不出来。
头微微偏移了半分,她侧过视线,逃避了这个话题。
没有承认,便是否认。
赵怀瑾自然是明白这一点。
“是什么时候呢?”
他追问道,“你已经不再喜欢我了。”
顿了顿,他艰难开口,又道,“还是,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柳淮安垂眸,十个指头缠在一起,低头不语。
没给任何反应。
心慢慢裂开一丝缝隙,胸腔内一阵钝痛。
原来,永光二十二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再喜欢他了。
那她从永乐一到永平三,那些年的付出又算什么呢。
是同情吗。
赵怀瑾跟着阖眼,暗下里神色。
他在心里自我安慰道,
“无碍,
我会改写这一切,
她会重新喜欢上我的。”
“师兄。”
柳淮安见他垂下了眼,心中不忍,她沉沉唤了一声。
她不是不喜欢他。
而是她满心讨他喜欢,她却要算计他们的性命。
她不敢再说喜欢了。
赵怀瑾闻声抬眼,四目相对,只听柳淮安道,“无论以后发生何事,你若愿意信我。”
“就只需记得,我的心里只有柳家。”
没奢想过其他。
这样的话,她曾对他说过千万遍。
可赵怀瑾没有信过。
他始终觉得,她想夺他的江山,要他的性命。
永光二十二,
她对着这个尚还一无所知的师兄,再一次说出了这句话。
他若依旧不信,她也不会让悲剧重演。
等到了那一日,她自有她的办法,来保全一切她要保全的。
“我信你。”
赵怀瑾的声音忽然响起,他伸手握住了她,重复道,“我真的信你。”
他明白她的心里在顾虑什么。
说到底,他与柳淮安之间,不过是隔了一个柳家。
只要他能够承诺给出她想要的。
他们之间,便不会再存有问题。
不等柳淮安诧异,他直言,说出了她一直想听的话。
“我知道你心底,左右不过是顾忌柳都正的性命。”
“我现下就能同你说实话。”
他沉下眸子,细细静道:“先帝驾崩留的遗诏,原是让我继位。
眼下朝局动荡,国势不稳,我若真奉旨登位,不到两年必然被朝中的一群老臣架空。
民心争议不断,百臣虎视眈眈,都正司态度明为忠仆,暗中却又暧昧不明。
柳都正口上说一心为主,可手中又把着宫里与京中的禁军侍卫不放,晋安为何久拿不下,那些逆反的匪贼为何永远都除不尽。”
他问柳淮安:“你知道这些是为什么吗?”
她当然知道。
因为她的师父,在为复辟做筹谋。
答案就在嘴边,只要她说出来,怀玉与他就不用心思费尽,步步为营,日日如履薄冰了。
可是她却不能同赵怀瑾说。
因为她若是说了,她的师父必定难活,
柳家多年的苦心经营,就全都完了。
她极力压抑着说话的冲动,沉默不言。
赵怀瑾知晓她答不上来,便继续道:“这个皇位,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坐。
我若是真的坐了上去,朝中本就没有可用的心腹,朝臣各怀鬼胎。
内无内力,外无外援。
到了那时,南赵就真的彻底完了。
所以,我才同怀玉商议出,明上由他登位,面对朝臣百姓,顶下所有非议。
私下再由我,逐个肃清这些问题的根源,解决外患。”
兄弟两人,一明一暗,为了保住南赵,皆都交付出了性命。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他回想起,真正的永光二十二那一年。
父皇驾崩,他同怀玉在沧兰殿,看着遗诏,进退维谷,走投无路。
怀玉咳声不断,主动伸手收起了遗诏,他说:
“我来吧。”
“我能帮你的不多,可帮你顶一阵子,还是做得到的。”
“怀瑾,我去同他们周旋,你安心除患平乱吧。”
因为怀玉的出面,他得以喘息。
那个时候,他们彼此心里都明白,怀玉的身子若是长久在朝堂上拖着,必定凶多吉少。
可他们谁也没有提起这件事。
因为没有选择。
进一步,必死无疑,
退一步,死无葬身。
尽管是带着视死如归的觉悟踏上高位,可那群丧心病狂的畜生仍然没有放过他。
他们甚至没让怀玉,活到永乐元年的春天。
而他,到死竟也没能查到,怀玉究竟是死于谁之手。
“别再说了。”
柳淮安红着眼眶,内心里十分抗拒。
没人比她再清楚赵家兄弟究竟是何样的难处。
高处不胜寒,若不是压上了性命,谁又敢染指那个位置。
怀玉的死,一直是她和赵怀瑾心里共同的痛。
说不得,也碰不得。
他们各自都将这件事怪在了自己的身上。
赵怀瑾觉得,是他当初不该让怀玉以身犯险,顶着自己坐上了高位,从而遭遇不测。
而柳淮安则以为,是因为她同楚绍元说了那句“好”,怀玉才为此丢了性命的。
怀玉是死在了她那句年少无知的复辟。
他们心里各自揣着心事,谁也没有多说半句。
柳淮安紧闭嘴巴,不住地流着眼泪,她吸了吸鼻子,想控制住情绪。
却不曾想这一下哭的更凶了。
泪水源源不断。
赵怀瑾瞧着她,微微有些疑惑。
不过片刻。
他就为她拭去那些眼泪,轻声安抚,
“你不要怕,我没有让你去做抉择。”
“我只是希望,我们之间不要再因为柳家隔阂。”
“你想要柳都正全身而退,这些我都知道。”
“我承诺你,无论他有罪与否,哪怕是谋逆,”
“我都愿意为你,留他一命。”
第一次,赵怀瑾向她示弱,
“这样,可以吗。”
闻言,柳淮安酸着鼻子,顺势埋进了他的怀里,
忍不住嚎啕了起来。
“师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全都怪我。”
如果她不是什么前朝太子公主,师父就不会有复辟的想法。
怀玉死怪她,柳家覆灭怪她,
一切皆是她的错。
她哭的肝胆俱裂,嘴上不断地说着对不起。
可她又不能说,她如何对他不起。
事到如今,除了一句对不起,她已经再无任何其他可说的话了。
赵怀瑾只当她是因为柳都正的事自责,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道,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你只是不想让你的家人死罢了。
他都知道的。
“谁都可能有错,但你绝对是没错的。”
他不是不知道柳淮安的处境。
她养在都正司府,视柳家为自己的家。
想起前世,
带着前朝太子这个身子,夹在他与都正司面前,那些日子,淮安是怎么过来的呢。
新朝与复辟,师父与师兄。
她本就不聪明,怎么可能周旋的过来呢。
他的不易,有淮安知道。
可淮安的难,又有谁体谅呢。
她一心扶他为帝,明明什么也没有做过,却依然为永平之乱赔上了性命。
淮安死后他活着的每一个夜深人静,皆都彻夜难眠。
悔恨万千。
她究竟有什么错。
她不过是生在了一个不曾享贵的皇室罢了。
捧起她的脸,擦了擦她模糊的泪眼,带着心疼,他低身覆唇,吻了上去。
“别哭了,我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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