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冷风刺骨,呼啸凛冽,积雪尚还未消融,黑夜伸手不见五指。

    纪川点了一盏十分明亮的宫灯走在前面。

    她跟在赵怀瑾的身后,听着北风呜咽,步伐轻慢。

    人一旦经历过一遭变故,便会变得格外珍惜。

    经历过生死的人尤其。

    她从心底珍惜着这份赵家兄弟俱在,柳家尚还完整,顾西左依然能同她厮混的安稳。

    可唯独没有任何办法,维持住这份现状。

    柳家若得势,以师父的脾性,赵家兄弟必死无疑。

    若赵家兄弟得势,师父......

    唉,眼下最好的结局,便是希望师兄说话算话,把师父革职卸了权,从此脱身朝野,保全了性命罢。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不可兼得。

    抬首望了一眼漆黑一团的天空,心中突然一片空洞。

    可我明明,什么也没得过啊。

    “阿嚏。”

    正想得出神,冷风掠过鼻尖,柳淮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赵怀瑾停步侧身,为她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四处查看了一眼,没有缝隙,沉声这才轻响起:

    “走吧。”

    柔顺的皮毛紧实地围着下半张脸,她露着一对大眼睛,望着赵怀瑾伟岸的背形。

    波光潋滟,双眼弯成了月牙。

    嘿嘿,师兄还是以前的模样好啊。

    时间如果能够永远停在永光二十二,不再前进了,该有多好。

    她一路跟着走,思绪随着冷风漫无目的的四处乱飞。

    永光二十二,怀玉死后。

    或许是她多心,又或许是她不再适应。

    柳淮安心里总觉得,登位掌权之后的赵怀瑾,似乎变了许多。

    已经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个师兄了。

    那种突如其来地陌生感出现过很多次。

    而她每次都刻意忽略掉,然后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

    我的师兄,他有他的不得已。

    他本不是这个样子。

    是他没得选择。

    当年,怀玉死后,独剩赵怀瑾一人搅在这朝堂的漩涡中,那个时候她望着师兄单薄的身形站在高位上,心中有种难以疏通的堵塞。

    为了疏通这股堵塞,她毅然而然地选择站到他的身边,成为他的利剑。

    她并不聪慧,也无太多心智,唯有一颗真心,一把横刀,竭尽所能地替他铲平满地荆棘。

    然后告诉他,

    师兄,有我,你不寂寞。

    她想告诉赵怀瑾的,自始至终只有一句,

    只要有我在,你就不是一个人。

    那个时候,她单纯地希望她的师兄能够从永平之乱里安稳走出来。

    然后恢复如初。

    可是他不信她。

    她越是想做师兄可以信赖的人,可命运偏偏让她成为他最不能信之人。

    她不肯轻易退步,知难而上。

    推诚置腹,毫无保留,尽可能地与他坦诚。

    命运越是不让他信她,她就偏要成为他最信赖人。

    然而,却未曾想一场荒唐,弄巧成拙,她的坦诚,竟成了都正司府的一道催命符。

    太难了。

    实在太难了。

    仅仅只是想做一个他可以信赖的人,她便倾尽了一生,搭上了性命。

    直至临死之前。

    她躺在赵怀瑾的怀里,她也没有想过,要多苛责一句。

    因为她知道,她的师兄,

    一定有他自己的不得已。

    只是那个时候,柳淮安也已经不再想得到他的任何信任了。

    缘起缘灭,事始事终,全都让它们湮灭在永平的第三年吧。

    一路踏雪,顺风而行,从沧兰殿走到太华门,安信王府与都正司府的马车正双双等在那里。

    柳淮安吸吸鼻子,找回了一点思绪,正欲上车。

    “我送你吧。”

    赵怀瑾停在马车前,轻声喊了一句。

    闻声,柳淮安顿住了脚,望了他一眼,又瞧了一眼卫明,思索片刻,颔首应下。

    轻身一跃跳上了安信王府的马车,习惯性转身伸出了手。

    看着她伸出的细长玉指,赵怀瑾微微一愣,唇瓣不自觉勾起,握了上去。

    两只手交握贴合,柔软温热。

    她身上的酒气散了许多,眉梢眼角里尽是尚还未褪去的少年稚嫩。

    清脆的嗓音响起,只听她道,

    “送都送了,干脆一会儿到了地方,进去给我求求情,师兄?”

    她还记得今儿闯下祸端。

    赵怀瑾温声笑了笑:

    “也行。”

    马车里点着两盏烁亮的油灯,车帘合上,赵怀瑾迟迟没有松开她的手。

    柳淮安一进车,便开始哈欠连天,浑身疲倦,有种说不上来的累。

    半晌没察觉到异样。

    等发现自己的右手还在别人手里的时候,抽了抽手,纹丝不动。

    “师兄?”

    她疑惑喊了一声。

    赵怀瑾沉了沉嗓子,一本正经道,“我身上的病尚未好干净。”

    “外面天寒,我摸着你手热,给我暖一暖。”

    满腹狐疑地端详了许久,没看出破绽来。柳淮安提了提精神,好吧。

    她伸出另一只手,两只手捂着赵怀瑾厚重的手掌,给他搓了起来。

    “你可真是个娇贵的主儿。”

    马车朝着都正司府的方向缓缓行驶着,柳淮安搓着他冰凉的手,正专心发力。

    映着光,赵怀瑾侧眸,瞧见她低垂的眼捷晃动,一副仔细认真的模样。

    “你知道自己是女人?”

    他忽然开口。

    柳淮安:“......”

    心里“咯噔”了一声,她不由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说什么呢?”

    打算装傻。

    可赵怀瑾若真是这么好骗,那便不是赵怀瑾了。

    他盯着柳淮安那张纯净白皙的脸,想起方才在沧兰殿的事。

    依旧历历在目。

    若不是他有心拦着移开了话题,现下眼前这个给他捂手的人,怕是已经成了怀玉的妃子。

    她竟主动提出要嫁于怀玉,是喜欢他吗?

    不对。

    微微抬眼,目光深邃见不到底,他想起了另外一件更为蹊跷的事。

    永光二十二,腊月十四。

    淮安,她应该还不知道自己是个女人才对。

    这个日子里,她甚至还不知晓自己是前朝遗子的身份。

    那她,怎么会说出要嫁给怀玉这样的话呢?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柳淮安的面孔,企图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我是问方才殿上的事,你应该明白。”

    ......

    完了呀。

    被赵怀瑾这么一提醒,柳淮安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之前说要给怀玉做妃子的事情。

    按照前世的情况,现下知道她是女人的,应该只有师父师娘,还有师兄他们三个人才对。

    自己还蒙在鼓里呢。

    她正想着要怎么瞒过这个心思缜密的师兄,可左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你不是也知道吗?”

    既然答不出,不如率先出击,反客为主。

    赵怀瑾看着她,从心虚到犯难,再从犯难到逞强。

    所有心理路程,面上一览无遗。

    “你是如何知道的?”

    柳淮安歪着头,不怕死地跟着反问,“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只要坚信把问题丢出去,就不怕自己骗不过去这一条。

    她就一定能从师兄眼皮子底下逃脱。

    不过转念一想,重生这样的事,说了别人也也未必会信。

    比如顾西左,到现在还觉得她是喝多了装疯卖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算不得说谎。

    为什么心虚?

    顿时鼓足了勇气。

    她挺起胸膛,哼哼了两声,一副地痞流氓的模样,“说说吧,我的秘密,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怎么没经过别人的同意,就随便知道了人家的性别。”

    “还敢瞒着我不说?你今天必须得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局势瞬间反转了过来。

    赵怀瑾淡淡地望着她,对她这股别出心裁的聪明劲儿不由得赞叹。

    真是难为她了。

    柳淮安挑着眉毛,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还正神气着,“怎么?不说话?知道怕了?哼,你吓唬我的时候可不——”

    是这样的。

    话还未说完,忽然被一个强力的臂弯揽住了腰身。

    她坐的不稳,身体失了平衡,整个人栽进了赵怀瑾的怀里。

    温热的气息从耳边传来,只听赵怀瑾吐气笑道,“既然你已经知道自己是女儿家,那我也不必再克制自己了。”

    “哈???”柳淮安一头雾水地被他箍着,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克制什么东西?”

    师兄,这是......又犯病了?

    怎么又来这套。

    她挣扎晃动了半天,对方丝毫未动,自己也纹丝未动。

    无奈作罢。

    “怎么回事?”

    柳淮安缩着脖子想看一眼他是什么情况,可怎么也瞧不到人是什么模样。

    她一头雾水地提声:“你怎么又抱上了?”

    “我是个女人你也不能随便抱啊,你就是抱,也别抱这么紧啊,快给我勒断气儿了。”

    “谋杀呢你。”

    顿了顿。

    等等——

    忽然明白了,

    原来是看穿了她的小把戏。

    吓了她一跳。

    “行了行了,我不要你解释了行吗。”

    “我......我不追究你的责任了。”

    赵怀瑾埋在她的颈窝里,没有理会她的话,

    “你喜欢怀玉吗?”

    自顾自问了一句。

    “喜欢啊。”

    柳淮安不假思索地答道。

    这是什么话?肯定喜欢啊。

    赵怀瑾:“......”

    “我说的不是那种喜欢。”

    “哪种喜欢?”

    “男女之情。”

    “什么之情?”

    “男女。”

    “有什么区别?”

    赵怀瑾:“......”

    “就像我对你。”

    柳淮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摸着下巴思考了许久。

    师兄对我?师兄弟之情?

    那她对怀玉必然没有师兄弟之情了。

    他们又不是师兄弟。

    最多也就是个兄弟之情吧。

    弄明白了问题之后,柳淮安拍了拍他的背,郑重其事道,

    “师兄,要不你先放开我?咱们坐下来好好聊。”

    “相信我,你这个病,一定有的治。”

    赵怀瑾:“......”

    虽然两人鸡同鸭讲说了半天,他知晓柳淮安并未听懂他的意思,但赵怀瑾依然还是放开了她。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柳淮安整理好衣袖,重新坐了回去。

    坐上的人主动出声建议道,

    “咱俩一人只问一个问题。”

    “嗯。”赵怀瑾颔首,“你先问。”

    “啧......”

    倒是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句,看他刚刚一堆问题问罢,还以为必然要抢着先问。

    这突然又让她先问,她哪儿知道要问什么。

    略做思索。

    “算了,就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我是女人的吧。”

    说起来,从前世至此,她还真没有问过师兄,到底是怎么知道她是女人这件事的。

    那个时候她只顾着在崩溃的边缘徘徊,对这些细节从来都是能放则放,没有关心过半分。

    现下无事,只当是聊聊闲话,她倒要听听这个心思缜密的师兄,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赵怀瑾望着她那张娇俏的脸颊和灿若桃花的媚眼。

    往事忽然涌出心头,视线不自觉拉长,

    忽然回到了永光六年的那年中秋。

    那一年,稀松平常,并无任何特事发生。

    新朝拥立不久朝堂还算平和,大榆刚退了兵,汝南也算安稳。

    一切似乎都正要往平稳的方向上发展。

    他同柳淮安自“伴读”一事结识后,自己便成了她非名义上的老师。

    她每日晨来晚走,日日到宫中跟着他学课读书,性子也乖巧了不少。

    直到——

    柳晏山收了一位新徒,都正司府来了一个和她年纪相当的新师兄。

    这两人的性子似是格外合得来,不需半个月,柳都正的这位新徒,便将他教养了大半年的柳淮安,重拾回天性,贪劣依旧。

    自打他们府里这个新徒弟的到来,柳淮安除却读书学课,和一些其他的琐事,逐渐开始不再每日都往宫中跑了。

    他忽然清闲了下来。

    秋分那日,恰逢皇上寿辰,宫中大办宴席,宴请群臣。

    柳淮安没由来地进宫闹他,说是非要参席。

    他想着,自己也有段时间没见她了,宫里难得热闹,于是便答应了下来。

    因为走了赵怀瑾这道后门,柳淮安在秋分皇帝寿辰那日得以进宫入宴,成为满席间最为年幼的“臣子”。

    那一日,宫中从早间热闹到晚间,群臣祝寿,贵家献舞,戏法唱曲弹琴,中间没有半点停歇。

    她一踏进宫,便四处跟着热闹跑,哪里有人就往哪里钻,哪里有新鲜,她就往哪里瞧。

    赵怀瑾跟着她“奔波”了一整日,终于等到傍晚大宴结束,要解脱了,可柳淮安不知从哪儿得知了,天黑之后后,宫中还有烟火要放。

    这一听不打紧,又抱着赵怀瑾裤腿哭闹,非要留下来看烟花,

    说什么也不肯走。

    迫于无奈,他又向父皇进言求了个恩典。

    父皇瞧他似是和这个孩子格外合得来,心中宽慰,于是大掌一挥,特许了她在木华宫跟着赵怀瑾留宿一宿。

    那天夜里,太华门从戌时三刻起,放了大约有半个时辰的烟花。

    四面看台上,都挤满了各个宫里的宫人。

    自然也包括木华宫。

    但赵怀瑾没有去。

    他因为身体不适,将柳淮安嘱托给了一名宫人看管,然后早早在宫里歇下了。

    柳淮安心里虽然不满,却也没有强求,同他挥了挥手,便跟着太监往太华门去了。

    于是,赵怀瑾独自一人在木华宫,从晚间戌时一刻,睡到了亥时三刻。

    被一阵干燥渴醒。

    宫人走前忘记的合窗,夜间的风顺着窗户吹了进来,将向来彻夜不熄的灯火尽数全吹熄了去。

    他一睁眼,殿内一片漆黑。

    忽然陷入困境。

    赵怀瑾坐卧在床上,动不了身,也说不出话。

    呼吸逐渐开始紧促,身体跟着产生细微地颤抖。

    想张口喊人,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他挣扎着滚落到床下,豆粒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殿内空无一人,求助无门。

    在即将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扶着脖子还在试图喘息着。

    漆黑的夜里忽然生出一抹光亮。

    是谁。

    意识薄弱,半清醒半昏厥。

    不知过了多久,呼吸终得顺畅,他渐渐夺回了意识。

    这才睁眼看了清楚,原来是柳淮安握着蜡烛,怯怯地蹲在他的身旁。

    她一只手握着蜡烛,一只手攥着几支不知在哪儿捡来的炮仗,满脸灰尘地返了回来。

    透过烛光,赵怀瑾望见了她那双明亮的桃花眼。

    “师兄?”

    见他醒了过来,她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似是还在害怕。

    赵怀瑾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呼吸。

    浑身无力地靠在床木边上。

    不经意一撇,瞧见了淮安手里紧攥着长蜡,那根蜡烛似是烧了许久。

    溢出的蜡油全都顺着烛身流到了她的手上。

    “不疼吗?”他问她。

    六岁的柳淮安,还缺着颗门牙,听到赵怀瑾的问话,眼眶里瞬间蓄满了水光。

    “疼。”

    “那为什么不放开?”

    她委屈巴巴地咬了咬嘴唇,吸气粗重:

    “你怕黑,放掉火会熄。”

    微微一顿,赵怀瑾楞在了原地,迟迟缓不过神。

    永光六年,

    柳淮安在黑暗中为他点燃了一道光。

    从那一刻起,他在心里筑了一座房,房子里藏着一个,名叫柳淮安的姑娘。

    他们因为“宫内无人”和柳淮安“不会安蜡”被困在了木华宫。

    蜡烛烧了过半,柳淮安的稚嫩的小手早被一层红色蜡油覆盖,

    瞧不出原来的模样。

    赵怀瑾教她,“你斜着拿一些,把那些烛油滴在地上。”

    她看了看蜡烛,应了一声喔,然后将烛身倾斜了少于。

    果然落在了地上。

    又不知过了多久。

    赵怀瑾察觉到身体似是恢复了些,他尝试着动了动胳膊,然后从柳淮安的手上接走了蜡烛。

    “能把我扶起来吗?”

    柳淮安重重点了个头。

    “好。”

    然而,她使足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把赵怀瑾从地上扶起来。

    又折腾了许久。

    最后,在蜡烛即将燃尽之前,太华门的烟花终于放尽,宫人开始陆陆续续返了回来。

    赵怀瑾无声平息了这件事,他没有追究谁的责任,也没治谁的罪。

    只嘱咐了一句:“不要往外声张。”

    便作了罢。

    之后。

    他让宫人去取了烫伤药,瞧见柳淮安不知是钻进了哪里,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又差太监烧了热水。

    正是这一日。

    宫人屏退,殿里只剩他们两人,柳淮安瞧见热水,一把将自己扒了个精光,不等赵怀瑾反应,又一脚跳进了木桶。

    热水烧的正好,她在水里欢快地游着,还不忘回头向赵怀瑾发出邀约。

    “师兄,快来和我一起洗。”

    “这个热水好香。”

    赵怀瑾微微涨红了脸,

    他这才知道,她原来是个女孩子。

    他拿着烫伤药,坐在木桶旁,

    “把手给我。”

    闻声,柳淮安双手把着木桶沿,探出了半个脑袋。

    她一只手伸给赵怀瑾,一只手扶着木桶,剩下两只脚在水里欢快地扑腾着。

    赵怀瑾小心翼翼地给她清洗污垢,然后再仔细反复涂药。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怕黑的?”他问。

    柳淮安看着自己起泡破裂了大片的爪子,记忆有些模糊:

    “记不得了。”

    她只知道,师兄从来不去没有光的地方。

    赵怀瑾有十分严重夜盲与夜恐。

    他没办法在黑夜里生存,一但失去了光,甚至不用别人动手,他自己便会窒息而死。

    所以他到的地方,要么光照十足,要么是灯火通明。

    一如柳淮安所说,

    他从不去没光的地方。

    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

    除却父亲和兄长,还有宫中的几个老太监,剩下的便只有一个柳淮安。

    她从太华门玩的疲累了,于是独自返了回来。

    一进门,正撞见黑灯瞎火,赵怀瑾从床上摔了下来。

    好在木华宫她也算常来,对宫里的陈设颇为熟悉。

    凭着记忆,她摸黑搬来了凳子,脚踩两层叠放的高凳,颤颤巍巍爬上高处,取了蜡烛与火折子。

    这才点出了光。

    宫里的烫伤药十分讲究,涂在手上冰冰凉凉,她泡在桶里,忽然抬头,似是想起了什么。

    “师兄,你同他们说了吗,不要把我的炮仗弄丢了。”

    “炮仗?”

    顿了一下,想到她方才另一只手里攥着的东西。

    “怎么了吗?”

    柳淮安挥舞着另一只完好的手,一脸急色:“那是我特意捡给顾西左的。”

    “千万别给我丢了呀。”

    大致听了明白。

    见她一副心急如焚,事关生死的模样,赵怀瑾轻声抚慰道,“放心,不会丢的。”

    “你若是喜欢,明日临走前,让宫人再多拿些给你。”

    “真的?”

    闻言,柳淮安满面欣喜地又在水里扑腾了好一阵。

    不知过了多久,热水姑且还热着,她扑腾的累了,便消停了下来。

    殿上忽然陷入了寂静。

    一个专心涂着药,一个专心看着自己被涂着药。

    过了半晌,轻声忽响:

    “我与顾西左,”

    赵怀瑾不适应地顿了顿,清了清嗓,然后继续问道,“你更喜欢谁?”

    柳淮安盯着自己的手,满面疑云:

    “不能都喜欢吗?”

    “可以。”

    “但你更喜欢哪一个呢?”

    忽然有些犯难,她歪头思索了许久。

    “啊......”

    她闪着一对光亮的眼睛,再一次轻声问道。

    “不能都是第一喜欢吗?”

    楚楚可怜。

    赵怀瑾难得在一个问题较真,他见柳淮安久拿不出注意,便同她道,“你先同我认识,他是后来的,怎么要与我一样,都是第一喜欢呢?”

    “是我不疼你吗?”

    “疼。”

    柳淮安泡在木桶里,怯怯答话。

    “那你应该是第一喜欢我啊。”他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循序渐进地诱导,

    “第二才能是他。”

    “那好吧。”

    几乎不费任何力气,柳淮安轻易被他的话说服。

    她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承诺道:“我第一喜欢你,第二再喜欢他。”

    “嗯。”

    涂药的人,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满意颔首:“这才对。”

    ——

    思绪飞回现在,

    赵怀瑾同柳淮安又说起这件往事时,心底依然是无限温柔。

    可后者听着,却是一副神态迷茫,木然不知。

    显然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唏嘘道:“原来你这么早就知道我是个女孩子了。”

    六岁发现,如今她二十二,这都过去十六年了。

    基本上和一认识就知道了,没太大的区别。

    以此为例,

    柳淮安绞尽脑汁思索着,自己除了这一桩,是否还有类似的经历,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暴露了性别。

    她回忆了许久,尽量没放过每一桩有可能脱衣服的旧事。

    最终,满意点头,把悬着的一颗心,重新放了下去。

    还好师娘一向教导严谨。

    总是再三嘱咐她,旁的错犯也就犯了,可随便脱衣服这件事,绝不能干。

    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脱光自己的衣服。

    是幼时,阿古兰对她说过的最多的一句叮嘱。

    这也是她和顾西左胡混了这么久,他为何始终不知道自己是女人的一条重要原因。

    因为托了这只牝牡蛊的福,只要她不脱光身上最后一件,基本上是个与男人无异的——女人。

    瞧不出任何端倪。

    不知该喜该忧。

    “到你了。”

    她正想的出神,赵怀瑾忽然出声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他提醒道,“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柳淮安点了点头,“我一向最守信用,说吧,你要问我什么问题?”

    赵怀瑾单刀直入:“你是怎么知道自己是女人的?”

    ......

    这......

    她沉着嗓子思索了许久。

    肯定不能和他说,自己重生了的事。

    不同于顾西左,

    万一他也追问永光二十二后面的事情,

    她该如何答他?

    难道让她说,你杀了我的师娘二哥顾西左,最后还眼睁睁看着她自刎了?

    不。

    他不是永平三年的赵怀瑾。

    这些都是与他无关的事。

    他不需要背负这一层虽是他,却又并非他所做过的事。

    如今的师兄,还不是那时的师兄。

    她也不会再让他,变成那副样子。

    况且,这件事在她心里,大小是个疤。

    这过去的疤,总是反复揭开来,又有什么意思。

    顿了顿嗓子,柳淮安准备随口编了个谎话。

    “我昨日不是喝多了同顾西左下河摸鱼吗,是他告诉我的。”

    她半真半假道,“我这刚得知自己是个女人,一时兴奋,就跟怀玉说要让他封我为妃,想体验一把皇家大富大贵的生活。”

    “最后不是被你阻拦了下来,没有得逞吗。”

    她嘿嘿笑着,面上挂着半分羞涩,赵怀瑾淡淡地望着她,隐约察觉到了有一丝出入。

    她前一世知晓自己是女人时,并没有兴奋。

    赵怀瑾依稀还记得她当初那副仿佛遭遇晴天霹雳的面孔。

    那张脸,怎么瞧,都没有丝毫兴奋的模样。

    虽觉得出入,可他又问不出详细。

    再三思索,于是作罢。

    “你同顾西左......”沉声响起,他又说到另一桩不放心的事,“你们日后,别再这么胡混了。”

    他极其隐晦地叮嘱了一句,

    “男女有别。”

    希望她能明白,从此顾忌一些。

    柳淮安瞧着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底彻底乐开了花。

    肯定是嫉妒她和顾西左并未因性别而阻隔的兄弟情义!

    她心中虽然狂笑不止,可她面上不敢过多放肆,藏了藏唇角,只乖巧应道,

    “知道了。”

    马车行了一半的路程,车轮撵过路面的薄冰,发出一阵破碎的清音。

    “淮安。”

    赵怀瑾喊她。

    “嗯?”

    “你心里,现在还是最喜欢我吗?”

    “......”

    好幼稚的问题。

    这一点也不像赵怀瑾能问出来的话。

    话虽如此,她听到了这句问话,不知为何,忽然笑不出来。

    头微微偏移了半分,她侧过视线,逃避了这个话题。

    没有承认,便是否认。

    赵怀瑾自然是明白这一点。

    “是什么时候呢?”

    他追问道,“你已经不再喜欢我了。”

    顿了顿,他艰难开口,又道,“还是,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柳淮安垂眸,十个指头缠在一起,低头不语。

    没给任何反应。

    心慢慢裂开一丝缝隙,胸腔内一阵钝痛。

    原来,永光二十二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再喜欢他了。

    那她从永乐一到永平三,那些年的付出又算什么呢。

    是同情吗。

    赵怀瑾跟着阖眼,暗下里神色。

    他在心里自我安慰道,

    “无碍,

    我会改写这一切,

    她会重新喜欢上我的。”

    “师兄。”

    柳淮安见他垂下了眼,心中不忍,她沉沉唤了一声。

    她不是不喜欢他。

    而是她满心讨他喜欢,她却要算计他们的性命。

    她不敢再说喜欢了。

    赵怀瑾闻声抬眼,四目相对,只听柳淮安道,“无论以后发生何事,你若愿意信我。”

    “就只需记得,我的心里只有柳家。”

    没奢想过其他。

    这样的话,她曾对他说过千万遍。

    可赵怀瑾没有信过。

    他始终觉得,她想夺他的江山,要他的性命。

    永光二十二,

    她对着这个尚还一无所知的师兄,再一次说出了这句话。

    他若依旧不信,她也不会让悲剧重演。

    等到了那一日,她自有她的办法,来保全一切她要保全的。

    “我信你。”

    赵怀瑾的声音忽然响起,他伸手握住了她,重复道,“我真的信你。”

    他明白她的心里在顾虑什么。

    说到底,他与柳淮安之间,不过是隔了一个柳家。

    只要他能够承诺给出她想要的。

    他们之间,便不会再存有问题。

    不等柳淮安诧异,他直言,说出了她一直想听的话。

    “我知道你心底,左右不过是顾忌柳都正的性命。”

    “我现下就能同你说实话。”

    他沉下眸子,细细静道:“先帝驾崩留的遗诏,原是让我继位。

    眼下朝局动荡,国势不稳,我若真奉旨登位,不到两年必然被朝中的一群老臣架空。

    民心争议不断,百臣虎视眈眈,都正司态度明为忠仆,暗中却又暧昧不明。

    柳都正口上说一心为主,可手中又把着宫里与京中的禁军侍卫不放,晋安为何久拿不下,那些逆反的匪贼为何永远都除不尽。”

    他问柳淮安:“你知道这些是为什么吗?”

    她当然知道。

    因为她的师父,在为复辟做筹谋。

    答案就在嘴边,只要她说出来,怀玉与他就不用心思费尽,步步为营,日日如履薄冰了。

    可是她却不能同赵怀瑾说。

    因为她若是说了,她的师父必定难活,

    柳家多年的苦心经营,就全都完了。

    她极力压抑着说话的冲动,沉默不言。

    赵怀瑾知晓她答不上来,便继续道:“这个皇位,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坐。

    我若是真的坐了上去,朝中本就没有可用的心腹,朝臣各怀鬼胎。

    内无内力,外无外援。

    到了那时,南赵就真的彻底完了。

    所以,我才同怀玉商议出,明上由他登位,面对朝臣百姓,顶下所有非议。

    私下再由我,逐个肃清这些问题的根源,解决外患。”

    兄弟两人,一明一暗,为了保住南赵,皆都交付出了性命。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他回想起,真正的永光二十二那一年。

    父皇驾崩,他同怀玉在沧兰殿,看着遗诏,进退维谷,走投无路。

    怀玉咳声不断,主动伸手收起了遗诏,他说:

    “我来吧。”

    “我能帮你的不多,可帮你顶一阵子,还是做得到的。”

    “怀瑾,我去同他们周旋,你安心除患平乱吧。”

    因为怀玉的出面,他得以喘息。

    那个时候,他们彼此心里都明白,怀玉的身子若是长久在朝堂上拖着,必定凶多吉少。

    可他们谁也没有提起这件事。

    因为没有选择。

    进一步,必死无疑,

    退一步,死无葬身。

    尽管是带着视死如归的觉悟踏上高位,可那群丧心病狂的畜生仍然没有放过他。

    他们甚至没让怀玉,活到永乐元年的春天。

    而他,到死竟也没能查到,怀玉究竟是死于谁之手。

    “别再说了。”

    柳淮安红着眼眶,内心里十分抗拒。

    没人比她再清楚赵家兄弟究竟是何样的难处。

    高处不胜寒,若不是压上了性命,谁又敢染指那个位置。

    怀玉的死,一直是她和赵怀瑾心里共同的痛。

    说不得,也碰不得。

    他们各自都将这件事怪在了自己的身上。

    赵怀瑾觉得,是他当初不该让怀玉以身犯险,顶着自己坐上了高位,从而遭遇不测。

    而柳淮安则以为,是因为她同楚绍元说了那句“好”,怀玉才为此丢了性命的。

    怀玉是死在了她那句年少无知的复辟。

    他们心里各自揣着心事,谁也没有多说半句。

    柳淮安紧闭嘴巴,不住地流着眼泪,她吸了吸鼻子,想控制住情绪。

    却不曾想这一下哭的更凶了。

    泪水源源不断。

    赵怀瑾瞧着她,微微有些疑惑。

    不过片刻。

    他就为她拭去那些眼泪,轻声安抚,

    “你不要怕,我没有让你去做抉择。”

    “我只是希望,我们之间不要再因为柳家隔阂。”

    “你想要柳都正全身而退,这些我都知道。”

    “我承诺你,无论他有罪与否,哪怕是谋逆,”

    “我都愿意为你,留他一命。”

    第一次,赵怀瑾向她示弱,

    “这样,可以吗。”

    闻言,柳淮安酸着鼻子,顺势埋进了他的怀里,

    忍不住嚎啕了起来。

    “师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全都怪我。”

    如果她不是什么前朝太子公主,师父就不会有复辟的想法。

    怀玉死怪她,柳家覆灭怪她,

    一切皆是她的错。

    她哭的肝胆俱裂,嘴上不断地说着对不起。

    可她又不能说,她如何对他不起。

    事到如今,除了一句对不起,她已经再无任何其他可说的话了。

    赵怀瑾只当她是因为柳都正的事自责,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道,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你只是不想让你的家人死罢了。

    他都知道的。

    “谁都可能有错,但你绝对是没错的。”

    他不是不知道柳淮安的处境。

    她养在都正司府,视柳家为自己的家。

    想起前世,

    带着前朝太子这个身子,夹在他与都正司面前,那些日子,淮安是怎么过来的呢。

    新朝与复辟,师父与师兄。

    她本就不聪明,怎么可能周旋的过来呢。

    他的不易,有淮安知道。

    可淮安的难,又有谁体谅呢。

    她一心扶他为帝,明明什么也没有做过,却依然为永平之乱赔上了性命。

    淮安死后他活着的每一个夜深人静,皆都彻夜难眠。

    悔恨万千。

    她究竟有什么错。

    她不过是生在了一个不曾享贵的皇室罢了。

    捧起她的脸,擦了擦她模糊的泪眼,带着心疼,他低身覆唇,吻了上去。

    “别哭了,我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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