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微凉的秋风拂过,文明晏在顾沅与顾风面前站定。
他站定脚步,拱手道,“冒昧拦下两位,还请原谅。”
顾沅不说话,退了一步,躲在顾风身后。
顾风挺直了腰背,看着文明晏,粗着嗓子道,“不知县令老爷特地赶上来,有何贵干”
文明晏打量着顾风,见他器宇轩昂,气质不俗,愈发的欣赏,态度也更为客气,“刚才多亏了兄台的指点,不然那献祭之事也不会那样简单的解决,不知兄台如何称呼听你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县令老爷不必客气,草民只是看不惯那妖道草菅人命,所以才支了个招,小事而已,不必放在心上。”顾风拱了拱手,摆出一副不愿意多谈的态度,“草民与内子只是路过此地瞧个热闹,姓名不值一提。”
文明晏见他这般生硬抗拒,略感窘迫,缓了缓,客气解释道,“兄台别误会,我追上来只是想表达一下谢意,若是可以的话,还想请你喝一杯薄酒。”
顾风道,“县令客气,酒就不喝了,内子不让我喝酒。”
感受到文明晏朝自己这边看了一眼的顾沅,“”把头埋得更低了。
文明晏本来只随意瞥一眼,可看她那低头的模样,还有那身量体型,不由得一阵恍惚。
这妇人低头的一瞬,好似有几分沅妹妹的影子。
这般念头刚冒出,又立刻被他按下去了。
这粗布荆钗的妇人怎么可能是沅妹妹,太子前不久不是从江南回长安了么,那沅妹妹现下应该在东宫里吧。
顾风见他这般打量,满脸防备的挡在了顾沅身前,阻隔他的视线。
文明晏也察觉到自己失礼,面露惭愧,咳了一声,“既然既然兄台不喝酒,那就算了。我也不打扰了,先告辞。”
顾风低低的嗯了一声。
文明晏那边重新上马。
顾风与顾沅退到路边,还没走两步,又听后头传来文明晏的声音,“兄台,我看嫂夫人走得费劲,此处距离镇里还有一刻钟,正好我也要回镇中,不如让她上马坐着”
顾沅背脊一僵,旋即心头一阵无奈,她一直知道文明晏是个古道热肠的,但也不必如此古道热肠吧
一
时间她都有些怀疑,是不是文明晏认出她了还是他现在当了父母官,就变得如此亲近百姓,接地气了
缓了缓心神,她扯了下顾风的袖子,朝他轻摇了下头。
顾风迟疑片刻,低声道,“姑娘,其实有马坐挺好的,你今日走太多路了。”
顾沅低低道,“不用,真的不用,咱还是赶紧走。”
见她坚持,顾风也不好再说,转过身,朝文明晏扬声道,“多谢县令老爷,但不敢有劳,左右还剩一小段路,走回去也是一样的。”
文明晏却不语。
他牵着马,快步走了过来。
他的视线定定的落在那道纤瘦的背影,待走近后,他看到略显昏黄的阳光下,那妇人小巧的右耳上,有两个小洞。
一个是耳洞,另一个,是个淡淡的褐色小痣。
文明晏眉头微微蹙起,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不知嫂夫人是哪里人士”
顾沅心里咯噔一下,还是没回头。
顾风颇为不耐烦的说,“我们是洛阳来的。”
文明晏定定看向他,疑惑道,“洛阳可我听兄台的口音,更像是长安的。”
听到这话,顾沅睫毛颤了颤,再次在心底叹了口气
洛阳与长安的腔调虽然相似,但还是有些不同。之前哄哄江南和荆楚那边的守将倒还成,可哪里哄得过生在长安,又曾在洛阳求学五年的文明晏呢
不过文明晏这般问了,肯定是发现了什么。
果不其然,当顾风解释说曾经在长安城做过生意,文明晏立刻反问他是否去过永兴坊。
永兴坊,永平侯府和文府所处之地。
顾风的眸色顿时就暗了,下颌紧绷,浑身也涌起一阵浓浓的敌意。
深吸了一口气,顾沅转过身,徐徐地抬起了头。
那双乌黑清澈的眼眸定定的看向眼前这清风朗月般的男人,朱唇轻启,缓声道,“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文明晏的瞳孔微张大,呼吸也因着激动的情绪变得急促,又喜又惊,“沅妹妹,真的是你”
顾沅,“”
所以他刚才没认出了么。
文明晏难掩喜悦,“我看你的身影很眼熟,还有你的额头和脸型,对了,还有你右耳上那颗小痣。”
关
于这个小痣,还有一桩童年趣事。
小时候他们一起玩,他注意到她耳朵上这褐色小痣,还以为她早早的穿了耳洞,就问她痛不痛。
小顾沅煞有介事,表情夸张道,痛,可痛了,针扎进去的时候,流了好多好多的血。
见他担心的脸色发白,她捂着缺门牙的小嘴笑道,笨蛋文哥哥上当了,这是痣呀,我还没到扎耳洞的年纪啦。
是以沅妹妹的耳朵后有个小痣,这件事他记得很清楚。
顾沅没想到他竟然连这么小的特征都记得,诧异之余,又有些无奈,看向他温声道,“文哥哥,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最初的惊喜过去,文明晏也冷静下来,转而满腹疑问。
顾沅看他那拧起的浓眉,也猜到他要问些什么,看了看这荒芜的路,她低声道,“走吧,边走边说。”
文明晏颔首,垂下眼,见她手中捏着的竹杖和沾了泥土的布鞋,一阵心疼。
“沅妹妹,你上马坐,我牵着你。”
“不必。”
“姑娘,上马吧。”顾风也劝道。
他这一劝,文明晏恍然意识到还有一个人。
而且,是个男人。
一个高大的,年轻的男人。
一瞬间,文明晏脑中闪过许多猜想,这男人是谁与顾沅是什么关系他叫她内子难道沅妹妹是跟这个男人私奔出来的
不,沅妹妹怎会做出那样离经叛道、有违礼法之事
看这男人眉头带疤,五官冷硬,绝非善类难道是人贩子
文明晏看顾风,顾风也不甘示弱,毫不避讳的迎上他的目光。
眼见着两个男人你看我,我看你,四目相对间仿佛有无声硝烟弥漫,顾沅忙解释道,“文哥哥,这位是我们侯府的暗卫,一路护卫我的。”
“这样。”
文明晏敛眸,退了一步,朝顾风道,“多谢这位兄弟一路保护她。”
顾风听这话有些不乐意,面无表情道,“我是侯府的暗卫,姑娘是我的主子,下属护卫主子是我职责所在。”
见他们莫名又针锋相对了,顾沅道,“天快要黑了。”
文明晏伸出手,“上马。”
顾风也伸出手,“姑娘,请上马。”
顾沅没让谁扶,一只手抓着缰绳,踩着马镫,自个儿坐上
去了。
长安城马球兴盛,世家贵女大都会骑术,顾沅也不例外。
虽然她平日里很少骑马,但不代表她不会。
待她坐稳后,文明晏替她牵马。
顾风见他们有话要聊,自觉的慢了脚步,落了一段距离,在后头默默跟着。
秋景萧瑟,荒草凄凄。
顾沅慢悠悠的讲述她逃跑的经过,语调平静,宛若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你竟然从太子的眼皮下逃了出来,而且逃到这么远”文明晏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在他心中,顾沅是一朵开在温室里的花儿,需要用最好的花盆供着,晨露滋养,悉心呵护。她是娇美的,尊贵的,同时也是脆弱的,吃不得半点苦,受不得半点罪。
可现在,她穿着粗布衣衫,将昳丽娇媚的容貌画成这样,抛弃身份,抛弃锦衣玉食的生活,冒着风险,背井离乡,一路艰辛,吃尽苦头
这份胆气与坚韧,是他从前所不知的。
“若不是因为今日这事耽误了,我这会儿应该出了清苑县,到下一个县了。”顾沅故作轻松的笑道,双手紧紧握着缰绳。
听到这话,文明晏抿了抿薄唇,斟酌片刻,他鼓起勇气般,仰头看向马背上的顾沅,“沅妹妹,要不,你留下来吧。清苑县虽然偏僻清贫,但县城里还挺热闹的,离府城也不是很远。我虽只是个小小的县令,但在我治下,我能护着你”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顾沅打断了。
“文哥哥,你以为我为何舍近求远,避开府城官道,而走这崎岖乡路”
“”
文明晏一噎,黑眸中的光渐渐黯淡。
“你在避开我。”他眉眼间笼着一层郁色,很是不解,“可是为何你不信任我,还是觉得我会给你带来麻烦”
见他这样,顾沅虽有不忍,却还是硬下心肠,沉声道,“我会给你带来麻烦。”
“沅妹妹。”
“若是裴太子找了过来,发现我在你这,他会杀了你。”
顾沅说的很肯定,没有半分犹豫。
她太了解裴元彻了,他的占有欲强烈又疯狂。
文明晏神色一滞,咬了咬牙,“我不怕。”
顾沅垂下眼,一向温柔的桃花眼中此刻满是冷淡,“你不怕,伯父
伯母呢你的亲朋好友,你文家九族呢。”
她身处马背,让她这般看人,眼白多,眼黑少,居高临下,冷静的过分。
有那么一瞬,文明晏仿佛看到了几分太子的影子。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顾沅,不再是从前那个温婉柔美的邻家小妹,而是一个曾居高位、本可以成为未来皇后的女人。
她像是九霄之上的凤,而他,那样的平凡,与她的距离无形中越来越远。
“太子,他是个疯的。”
顾沅轻扯嘴角,笑容苦涩,“在他心中,我是他的,就必须是他的。任何人敢碰他的所有物,都该死。”
所以就算她逃出来,她也没想过再找一个新的男人。
她很清楚,谁与她扯上关系,裴元彻就能毁了谁。
或许他舍不得杀她,却能对别人下手,她不想冒险连累旁人。
还好,她腹中有个孩子。
顾沅低头,满怀爱意看了眼自己的肚子,唇边笑意也变得柔和。
她和孩子,两个人也能过得好好的。
静默了很长一段路。
顾沅情绪很平静,文明晏却陷入低谷,那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再次笼罩了他。
就如同半年前,赐婚圣旨截下他的聘礼,他除了愤怒,却什么都无法改变。
“沅妹妹,对不起。”他道。
“你没有对不起我,反倒是我连累你了。”
“既然你决意离开,那就离开吧。”
文明晏露出个勉强的笑,神色也平静下来,认真道,“但我不建议你去沙洲,最近戎狄有些不安分,频频骚扰边境。沙洲是西域与大渊之间最大的贸易城市,若戎狄真要闹起来,沙洲会很危险。”
顾沅愣了愣,语气也凝肃起来,“你何时听到的消息”
文明晏道,“就前些日子,我一同窗好友写信与我聊到此事。”
顾沅凝眉,或许前世她在长安,山高路远,所以她未曾听说过边境有骚乱的事
她还是怕死的,尤其肚子里还有一个。
略作思索,她道,“我晚上研究一下,看看有什么别的好去处。”
文明晏这边已经替她想好了,“不如去肃州。”
顾沅啊了一声,“肃州”
“是,肃州是陇西府的府城,繁荣富庶,又有谢国公府二十
万大军镇守,地势高险,易守难攻,就算真的打战,肃州肯定是最后一个打起来的。”
肃州,谢国公府。
顾沅心头快速盘算着,肃州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她先前也考虑过,但想到三年之后景阳会嫁去肃州,所以就打消了这年头。
如今听文明晏这般说了,或许,能先去肃州落个脚
反正景阳出嫁也是三年后的事了,自己先在肃州安定,等孩子两岁,再迁居去蜀郡
思忖间,几人已然到了吴家镇镇口。
文明晏想让顾沅去他府中住,顾沅自然是拒绝的,谁知道裴元彻那多疑的,会不会派人来秦州盯着文明晏。
顾沅从马上下来,客客气气朝文明晏弯腰,“多谢县令送民妇一程。”
顾风也上前朝文明晏道谢。
路人只当这实心眼的新县令又助人为乐了,反正他来了清苑县,经常做这种事,不是去探望孤寡老人,就是自掏腰包给穷人买药,县里的百姓已经见怪不怪了。
有人觉得他傻,有人觉得他好,各有各的看法。
三人就在镇口分开了。
看着顾沅离去的背影,文明晏垂下的手一点点收紧,眼里有不舍,有悔恨,更多是自嘲。
他就是个懦弱无能的废物。
他又一次,让她从他身边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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