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塔上风声呼啸而过,在砖缝罅隙里发出呜咽之声,配着昭然的声音颇有些阴森之感:“我听说公主特别喜欢招收孤女,突然就有了个联想……公主买了孤女,事先给她下了毒/药,然后将她送给李大人,李大人将之纳为妾侍,但过不了多久,此女便会毒发身亡。李大人将珠与尸首一起掩埋,所以这些妾侍其实是公主杀的,杀来验珠!”
嘉善的下巴抬得高高的,但手却不由自主地抬起来环住了双臂,昭然坐在墙沿上晃了晃两条腿:“所以李夫人带着那两名妾侍去见公主,不是去寻求庇护,而是想将这两位妾侍退还给公主。闻大人说混进宫刺杀圣上的妖道李子龙留下的唯一线索就是李夫人,我就想李夫人远离京城,与京里的人是怎么牵扯上关系的呢?她能接触到从京里来的唯一的大人物就是公主你……而李夫人擅长什么,百面候擅长的当然是易容,因此帮助李子龙这些刺客混进宫去的人是李夫人,又或者说是受了公主指使的李夫人!”
“住嘴!你好大的胆子!”嘉善忍不住喝斥道。
昭然好像没听到,接着往下说道:“所以公主要制造被刺杀的假象,至于为什么不用筑月,大概是因为筑月熟悉路甲与射萍,公主不愿意当中生出变故,那当然最好换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人去做那个糊涂鬼。”
嘉善道:“真是笑话,我贵为公主,当今天子是我的兄长,我为什么要刺杀于他!
“说得也是,你没道理刺杀天子……”他脸上露出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那么全皇宫只剩下一个值得刺杀的对象,那就是当今天子宠妃——万贵妃。”
嘉善浑身发颤咬着唇道:“李夫人跟你说的?”
“我猜的。”昭然摇了摇头:“她至死未说过一字与你有关的字。可惜你却信不过她。”
嘉善重新挺直了背脊冷笑了一声:“一派胡言。”
“今年公主没有送李大人妾侍,可是到了冬天公主却依旧来了,为什么……因为最后一具验珠的尸体其实就是李夫人。李大人半生仕途蹉跎,能吸引他如此不择手段必定是件惊天动地的大功劳。万贵妃与太子不合,朝野皆知,早已水火不容,若是能帮助太子除掉万贵妃,那便是从龙之功,足保李大人半世的荣耀。”
昭然悠悠地道:“少年钟情,半世患难夫妻,也抵不过一个权字……公主太清楚这个字的诱惑力,只可惜小瞧了李夫人的能力,李大人杀不成李夫人,倒反而被李夫人给杀了。公主匆忙之下,不得不配合李夫人,只是李夫人没死,那这里应该还剩下一颗能令尸不腐的夜明珠,在哪呢?”
钟楼上寒风冷凝,嘉善用力呼吸了,但却好似仍然呼吸困难。
昭然从墙上一跃而下,手伸进钟内道:“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觉得这只钟造得稀奇,没有外置的钟杵,敲钟的是一只内置的状若胆囊似的钟椎。”
他伸手进钟,将那超过二尺长的钟椎给取了下来,将椎口对着掌心向下倾倒,只听到一阵徐徐滚动声,光华渐盛,一枚半大鸡卵的夜明珠就出现在了昭然的掌心。
昭然捏着夜明珠笑道:“在这里。”
钟楼上光华陡盛,在一枚夜明珠的照射之下,嘉盛头上的发丝都纤毫毕现,如此奇妙,莫怪世人要为它而颠狂。
“公主与大人的约定是以夜明珠发光为信号的吧。”昭然看着手里的明珠叹道,“昼光下普普若顽石,残夜里却光华万丈,如此稀珍当好比李夫人,可惜李大人自拥明珠而不自知……”
昭然将夜明珠对准了嘉善,在珠光下,嘉善硬朗的五官变得柔和,再配上皇家的气度,别有风仪,昭然却眼露嘲讽:“李大人不知道,手中这个却不是明珠,因为它吸引的只有蛇、虫、鼠、蚁。”
嘉善的指甲都几乎掐进了掌心里,声音嘶哑地道:“除了这枚夜明珠,你还有什么凭证?你以为凭着这枚小小的夜明珠你就能板倒我?即使本宫现在告诉你,是我杀人验珠,是我指使李夫人为李子龙易容,是我指使李大人杀李夫人,你能奈我何?你只能牢牢地把话放在肚子里,因为但凡有一言半语泄露出去,我便可以诛你九族!我是皇室的公主,不是你一介平民三言两语便可以置本宫于死地的!”
“我是没有什么其它的凭证。”昭然悠悠地道,“不过我还有个人证,那就是李夫人……”
他说着,嘉善便听到了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她几乎是惊慌失措地向后退去,失足之下便要向后跌倒。
“小心啊,公主!”昭然嘻笑着搀扶了她一把,然后在她的耳边说,“你毁人夫妻,我便也毁你的,恶人之报,当以牙还牙!”
他的话音将落,王增的面容便显现在了钟塔之顶。
嘉善几乎双足一软,她失声道:“阿翼,我都是为了你!”
昭然在旁道:“驸马爷出生武候之府,尊贵已定,公主你逆行倒施,差点连累了整个武候府,还说什么为了驸马爷好。”
嘉善有心解释,可是偏偏昭然在旁,且句句挑拔离间,心中恨极又莫可奈何,因此脸容都扭曲了起来,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端庄贤静的模样。
“好了……”王增低沉了说了句,他接过了昭然手中的夜明珠,神情阴霾地看着手中的明珠却不知道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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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当,当”连续几声钟响仿佛惊醒了塔顶上沉默着的三个人。
王增稍许愣了片刻,便道:“是镇魔钟。”
不但是镇魔钟,而且钟声由远及近,最后一下的距离已经在不远处。
王增手里拿着夜明珠有些手足无措,昭然体贴地献上了手里的钟椎,夜明珠重新回到了椎管内,塔顶也再次回复了阴暗。
“快走!”王增将钟椎挂回了钟内说道。
王增扶着身体有些绵软的嘉善向下,昭然则是爬到了下面也有些手足发软,他抬头看了一眼如同井口似的塔顶,突然一笑。
“你高兴什么?”王增问。
昭然嘻嘻笑道:“以后不用再爬这塔了,当然高兴。”
王增倒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末了只道:“快些走吧。”
几人出了甬道,回到了屋内,将书架复原,刚走到门口,昭然突然伸手道:“等等。”
“还等什么?”嘉善咬牙道,“你想等国师塔的人过来吗,你是什么用心?”
昭然不去理会她,道:“外面有很多脚步声。”
“国师塔的人,还是锦衣卫?”王增的面色一变。
昭然喃喃地道:“不会是佛子,他们走起路来很轻,也不是锦衣卫,他们穿着官靴,走起来路来很沉。”
“贺佐!”王增轻唤了一声,但门外没有回应。
“射萍!射萍!”嘉善也叫了两声,同样也没有回应。
王增不禁略微踌躇,一时间他们被堵在门内有些进退失据,他跟昭然瞧着围墙,都有心先爬上墙看个究竟再说,哪知嘉善突然仰起脖子道:“我乃堂堂大明朝的公主,谁来我都不惧!”
她说着也不等其他人反应,突然将门拉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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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的景象即使是昭然看了也有点目瞪口呆,巷子里头黑压压地站满了人,看衣着皆是无灯巷的平民,他们站在巷子里不稀奇,稀奇的是他们各有姿态。
有担有挑,有老有少,有的扮少女状尽显扭捏之态,翘着兰花指,还动不动无声地噗嗤一笑。
静默的街头,像是哑戏戏台,说不出的诡异。
男护卫们已经不见踪影,射萍则被绑缚在不远处,她被五花大绑地按跪于地,旁边放着一个猪笼,一名老者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看模样像似在定射萍的不贞之罪。
披头散发的射萍抬眼见到了他们,突然剧烈地挣扎扭动了起来,被缚住的嘴朝着他们“嗯嗯”地喊叫。
原来在饰演惩罚□□哑戏的人就停了下来,扭头看向了昭然他们,然后一名扮演挑夫的人朝着他们就冲了过来,昭然一把推开嘉善将门关上。
几乎下一刻他们的门就被撞得左右摇晃,昭然一下子被撞得飞了出去,挑夫挥舞着扁担忽忽生风地冲了进来,王增没有丝毫犹豫,拔出佩剑一剑便刺中了那人的前胸。
那人倒地,可还不等王增松口气,只听见挑夫的喉口发出“嗬嗬”之声,竟然又从地上爬了起来,手攀住了王增的剑,几下就拧成了麻花。
昭然简直倒抽了口凉气,挑夫不但死而复生,而且变得更加力大无穷,王增自幼习武,也连踹了他十几脚,才将他踢飞。
“进钟塔!”王增喊道。
昭然想起方才之言不禁哑然,门外突然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然后远远地他听见闻之庚的声音:“锦衣卫办差,都给我趴下!”
“谁听你这狗崽子的啊!”昭然刚心里嘲笑了一句,但随即便想起了什么连忙跳起来大声喊道:“别杀人!”
他的话音才落,便见满天的箭矢如雨纷纷坠落,昭然一边躲着箭雨,一边忍不住臭骂:“他/妈/的你这个欠/操的小相公!”
他的话音刚落,从天空飘落一人,衣衫轻拂,仿若候尘埃处生莲,于乱世中安步,有一种静到极处的淡定。
九如……昭然无语。
他急中生智,连忙拿起衣服包住自己的脑袋,捏扭地道:“我乃公主的嬷嬷,有皇恩护体,我一根小指头都比你们这等贱民尊贵,啊呸!”
演完他也顾不上谢场,连忙扭头就跟着王增的背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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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钟塔,昭然见王增背靠着钟塔坐着,这才发现他的小腿上鲜血淋漓,显然是他踢挑夫的时候被抓的。
挑夫的攻击力还是出乎了昭然的意料之外,想起外面的闻之庚不知杀了多少人,昭然不禁一阵牙疼。
“暂时上不去了。”王增脸色略微苍白地道,“即使上去了要是万一被这些怪物堵上了,那可就真得只有死路一条了。”
昭然道:“那就进李府。”
嘉善咬牙道:“你疯了吗?外面那些行尸多半是李夫人那个怪物弄出来的,你还让我们进李府,你按得是什么心?”
“那个怪物曾经当你是朋友。”昭然笑道,“啊,对了,不过你是公主,要权有权,要势有势,朋友啊什么的都不需要,什么样的感情,都不过是利益眼前的一时敷衍罢了。”
嘉善见昭然不把话说明,却句句语带双关刺激王增,但她偏偏还不能反驳,因为一反驳等于就是把昭然暗讽的话给挑明了,不禁又气又怒。
昭然拿起灯道:“你走不走随你,反正我走这条道。”
王增道:“听如娘的,进李府。”
嘉善无法,只得搀扶起王增从钟塔里穿到了李府的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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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早被烧得只剩下了些废垣残瓦,穿弄寒风呼啸而过,嘉善不自觉地拉紧了身旁的王增,昭然在旁又嘻嘻笑着开口了:“公主您无需害怕,我们都跟李夫人不熟,但你可是李夫人的知交好友啊。”
这下王增都不由说道:“好了,莫要再胡闹。”
嘉善生母是丽妃,明心惠质,一直深得英宗宠幸,土木堡之变之后,她不但能懂得掩藏自己,还能时不时接济一下当时危难之中的太子。
因此当今天子继位之后也投桃报李,将嘉善嫁入公候府,且是功臣之后,大明的公主历来嫁得不好,并且不能嫁入功勋之家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熟例。
嘉善心里深知,若无当年那点从龙之功,她嘉善空有公主的头衔也必定会凤凰落鸡窝,像其他的公主那般跟一个或平平无奇,或粗俗暴富之家的浪荡子过完她的下半生。
但她毕竟现在是不同的,嘉善可以说从小到大都没有受过什么委屈,尊荣一生,如今被昭然三番四次的嘲笑,只气得浑身都在颤抖。
可是她再气,此刻却也无人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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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佛堂可退可进,便在这里稍事歇息吧。”王增靠着墙壁坐下,他倒不完全是因腿疼,主要是方才那挑夫的形容实在可怖,他有些担心这挑夫的指甲里不要染了什么妖毒。
昭然蹲下身体撕开布条,替王增将伤口包扎好,王增见自己的伤口鲜血色泽艳红倒是松了口气,转头见昭然从角落里捡了只灯笼,拍了拍用油灯将里面的蜡烛点着,然后挑着向外走去,便不禁问:“你要去那里?”
“我去前面看看!”
“前面太危险了,不要去。”
昭然不以为然地道:“李府空无一人,我小心些不会有什么危险,说不定能找到外面这些人变异的原因。”
王增看着他,顿了顿才道:“你太好奇了。”
昭然挠了挠眉毛嘻嘻笑道:“我就是这样,要是旁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事不知道也就算了,可若是就在眼前,不瞧我晚上会睡不着的。”
说完,他便挑着灯笼走了。
昭然可不觉得现在李府的佛堂就一定是最安全的地方,整个无灯巷哪里最安全,怕是只有九如这个小佛子的身旁能稍许安全一点。
外头喧哗声一片,路面上的奔跑之声震得地面仿佛都在颤动,昭然沿着静悄悄空无一人的李府抄手游廊,穿过后花园,中门,内厅,拐了个弯走到了大门口,突然停住了脚步。
昭然慢慢地转过了头,本不应该有人的李府大厅正灯火通明。
他禁不住悄悄地朝着大厅的方向挪动了几步,只见里面的桌椅都被挪得靠墙,当中的空地上两排人席地而坐。
他们面对面席地而坐,悄无声息地重复着举手又放下的动作,昭然心里悚然一惊,他们演绎的可能正是周王宴异候的画面。
周王座下第一人……应该就是那个太阴将军吧,他长什么模样?
他正想着,大门被撞开了,闻之庚带着一群满面血污的锦衣卫冲了进来。
“是你!”闻之庚冲进来稍许一愣,但也顾不上跟昭然多话转头吩咐道:“快,将门封住!”
锦衣卫七手八脚将大门重新往回推,但那些门里夹杂着十数只手,哪里能说推上就推上的,闻之庚厉声喝道:“全部砍断!”
锦衣卫手起刀落,断手断臂顿时便掉了一地。
昭然虽然明知这些未必都是活人,也还是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里暗暗发誓要找到机会先弄死闻之庚,要不然若是被闻之庚先识破他的身份,就凭闻之庚这心狠手辣的程度,只怕会将他挫骨扬灰,到时他就算能换皮也活不了了。
他正胡思乱想着,却听到身后也传来一阵脚步声,昭然猛地想起了什么,一回首就见大厅内饰演周王宴异候的人也都陆续走了出来。
“后面还有怪物!”锦衣卫立时便有人示警。
昭然慌忙大叫道:“千万别杀他们,杀了他们,他们才会变成怪物!”
他的话音还未落地,锦衣卫已经有一排弓箭手蹲地,箭支“嗖嗖”飞出,李府的大堂门前便倒了一地的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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