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红芳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没再说了。她衣服都不换,脸也没洗,牙也不刷,直接掀了被子倒在床上,跟她说:“该说的我都说了,反正你看你自己要不要这个脸。”
看姜声然伫立在床头不动,她气得牙痒痒,大声呵斥她:“赶紧去啊,死丫头!还能是什么协议?当然是允许把你养在姜家啊!”
又讥笑道:“不然你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身世么?做白日梦呢!”
可这话越说越欲盖弥彰。
姜声然替她关了灯,走到门前,将门打开又关上,假装自己出了屋。
她浸泡在阴影中,听梅红芳鼾声大作,才小心翼翼地去翻找她收拾好的行李,看见了那份传说中的协议书。
她简直要发抖。
后来她去找母亲,自己真正的母亲,韩姿林说的话却和梅红芳没什么两样:“梅红芳都要走了,你自己留在这里还合适吗?并且从这份协议签下开始,我就只认姜萱这一个女儿,你明白吗,姜声然?”
姜声然说不出话,因为大脑好像“嗡”地一声炸成了一片空白。
“让你姓姜,但是你没有这个命啊。”韩姿林很惆怅地叹了口气,一双凌厉的凤眼看向她,“你觉得呢?”
*
姜声然还没有想明白,但已经不可能再在姜家待下去了。
如梅红芳所说,她没有这个脸。
或许离开的时候还带着几分傲骨,十分赌气,但当她真正来到这个破败不堪的地方时,那点傲骨立刻就被磨平。
她头抵在车窗上,看漫天大雨吞噬一切,同时又能透过缝隙,看见前面那个仰靠在驾驶位上的人。
奔驰大G就是奔驰G级车,堪称“世界上性能最强的全地形越野车”之一。这辆车很符合其主人的形象,纯黑色,外表极其剽悍,又酷又野,只是免不了被这么糟糕的环境溅染上几分泥渍,现在更是被浸泡在漫天大雨中。
“喂。”她觉得实在太无聊了,懒洋洋地对前面那人说,“你本来就是要洗车的吧?”
车内一直开着最强势的暖风,已经被烘得热融融,现在的她感觉整个人都缓和了不少。
“你想说什么?”他问。
“没什么。”她耸了耸鼻子。
“你去玉镇哪儿?”
“镇里……”姜声然有些不自在,“一家针灸店,一会儿我可以给你看定位。”
那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让梅红芳问了许多人才给出的准确地址,因为梅红芳不会写多少字。
沉默了一会儿,整个人恢复了些元气,不再像刚钻进车里时,如同被霜打的茄子一般蔫耷。
尽管里外的衣服都湿了,但这是一时半会干不了的,能有暖风不断吹烤在身上,弥补不断随水分蒸发而流失的热量,这样就足够了。
所以姜声然没再对某人的漫天要价提出抗议,雪中得到的炭火弥足珍贵,何况她不缺钱。
不,确切来说,从今天开始,她就说不准自己缺不缺钱了。
至少到目前为止,她身上还有些私房钱,一时顶得住她花钱不拘小节的习惯。
想到这里,她从行李箱中取出钱包,抽出三张红色钞票,向前探过身,从驾驶位与车间的缝隙递给他:“喏,给你,现金可以吗?”
忽然与那人拉近了距离,其身上的气息替代了车内的香气。是很蛊惑迷人的古龙水味,以及其头发与衣料所散发出来的淡淡清香,是檀木一般的淡雅香气,以及类似颜料之类的味道。
“你北城来的?”那人稍稍侧过脸,看着她手中三张鲜红的钞票。
“是……”姜声然琢磨着他这句话的含义,收了收手,“如果你不要现金,我也可以转账。”
“扫码付吧。”他声音很轻,直起身,从车前拿过手机,动作却显而易见的僵硬。
姜声然甚至听他低低地吁出一口气。
其实她一直有些奇怪。
按说这辆车性能十分强悍,即使下着这么大的雨,开起来也不是问题。一直停在这里,土路不断被灌成泥汤,它只有在其中越陷越深的风险。
那人在摆弄手机,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看驾驶位的椅子被后移至最大程度,椅背被放倒一段,如同一张躺椅。他就一直躺在上面,腿上盖着一层厚重的灰色羊毛毯,前排的空调最大强度地送出暖风,轰在他膝盖骨位置。
“……冒昧地问一句哦,你有关节炎吗?”她一边扫码一边小心翼翼地问。
“我老寒腿。”他有些没好气地说。
“……不是,你别误会。”转完了钱,姜声然坐回座位上解释,“我的意思是,我家专门做针灸的。我妈说……我姥姥可以治很多疑难杂症,譬如她救过得脑瘫的小孩,还有什么严重到会威胁生命的痔疮……她甚至可以亲手操刀给人动手术。”
“我家”、“我妈”、“我姥姥”……
虽然这些都不是真的,但除了这样的称呼,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些人。
“我没有脑瘫,也没有痔疮,动手术也没用。”驾驶位上的人语气凉凉地道,“这病是遗传的,明白了么?”
姜声然不再吱声了。
她能理解,对于自己的缺陷,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有些敏感和偏执。
毕竟她也是这样。
她缩回自己的座位,终于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在车内开暖风了。
关节有病症,阴湿的环境会引诱它发作。如果很严重,会疼痛到无以复加,但暖风和毯子都可以对这样的痛苦起缓解作用。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用叹气。”那人说,“死不了的。”
“……我知道。”
*
大概过了四十分钟,雨停了。
又十分钟,驾驶位上的人在轻轻伸腿,随后是一阵“卡啦啦”的轻响,他的椅子被恢复原状,他对她说:“地址给我看看。”
“噢,好。”
下一秒,引擎启动,仪表盘亮起,雨刷在前挡风玻璃上利落地刮过几个来回,清除一切视觉障碍。
油门随后被狠狠踩下,车子猛然发力。在巨大的动能下,纯黑色的越野机器昂然向前,从陷入的泥土中抽身而出,奔驰向北方。
姜晚栀一个趔趄,差点从座椅侧滑到地上去,忍住了吐槽的冲动。
她坐在窗边,凝视窗外一片单调的苍黄,对未来将要生活的地方不抱有任何期待。
不出多久,这样的期待就转化为坠入深渊般的绝望。
当车驶入玉镇,周围的环境几乎没什么改变,仍旧是那样铺天盖地的黄土,被青灰色的惨淡天空所笼罩。
唯一不同的,是视线不再开阔,开始出现乱糟糟的田野,以及一幢幢近乎破损到摇摇欲坠的小房子。一切都像是一块块破旧的补丁,打在一张被损毁且变色的旧油画上。
田边与路边在雨后积起水坑,水面漂浮着褪色的垃圾,浮现出油污一般的纹路,在阳光下泛出令人作呕的彩色。
路越来越窄,房子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多。
看着那些和在火车里差不多的人,姜声然发着呆,忽然想起,她高中时期听女同学们开玩笑,听她们以轻蔑又优越的态度议论,说她们中午路过某某中学,看见从里面走出成堆的学生,他们如何像书呆子,校服如何像大麻袋似地套在身上,又列举了几个女孩的衣着打扮……
最后哄然大笑。
就像她们也那样议论过自己左眼上的胎记。
没坠入过深渊,没经历过疼痛,永远被捧在养尊处优的高处,就永远不懂得感同身受。
想入非非之际,车忽然急转,驶入一条极窄的巷子,光线随之暗淡。
“你就在这里下车吧。”驾驶位上的人说,“从前面出了这条小巷,右拐,第二栋楼就是你给我的地址。”
姜声然反应了一会儿,点头说:“谢谢。”
车右侧与青石墙壁之间的距离很窄,刚好够她打开车门,左侧则几乎要擦到墙上去了,正好露出一个后视镜的距离。而他刚刚将车开进来的时候,油门不松反紧,让她再一次佩服于他的车技。
她关上车门,不再回头。
大G急速倒退的声音传来,又渐渐轰鸣远去,直至巷内彻底安静,仿佛把她抛弃在一个幽寂的空谷里。
狠心拖着路易威登的行李箱划过一地污泥,两侧墙壁上沾满了青苔,偶尔有水滴滴落在她身上。
她偶一抬头,看见巷子上方盘绕着错综复杂的电线,上面粘着很多黑乎乎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正不断凝结出水珠滴落,令人无法预料,也躲闪不及。
前方亮光处,她看见了路对面的水果摊。
卖水果的大爷袒胸露腹,因为雨后没人光顾,干脆把脚架在成堆的苹果旁,脚板粗糙黢黑。他一会儿可能会为人挑苹果的手正挖着鼻孔,脸侧向一旁,目光浑浊,轻蔑地看着旁边几个小孩在臭水沟里玩水。
“……”
这就是她来到玉镇之后所见的一幕又一幕。
深吸口气,她走出小巷,彻底进入光亮,低着头,走向右侧的第二个建筑。
那是一幢细瘦的三层小楼,这里的每一条建筑都挤在一起,像是恨不能把彼此给挤走,又像是下一秒就要被挤扁了一般摇摇欲坠。
站在玻璃门面前,玻璃上贴着八个红色的大字,左边四个是“诊所营业”,右边四个是“针灸推拿”,透出一股破旧且廉价的气息,是姜声然从前鲜少能够看到的街边小店。
而这里就是她此后的住处。
她深吸一口气,将门推开。
玻璃门后挂着塑料珠子串成的门帘,是相当土气的艳彩色。
此时被门破开,它们相互击打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噼噼啪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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