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远处偶有人家亮起点点灯火。
陆子洵手中仍旧紧攥着钱袋,久久望着那对男女,目光凝滞。
明明只需将银钱给她便好,至此,二人彼此再无亏欠。可脚却如生根一般,僵在原地,难以前行半步。
寒风裹着前方的馄饨香气而来。
陆子洵睫毛细微颤抖了下,缓缓垂眸。
原来,苏棠说的是对的。馄饨里加了醋,会更鲜香。
否则,他怎会闻到风中那细微的酸味,酸的人牙齿都软了,酸的人心底涩涩的。
紧攥钱袋的手松了开来,陆子洵将钱袋重新放入袖袋之中——今日,不是见面的好时节。
他转身,安静朝来时路折返而去,徒留青石板街的积雪上,两行脚印延绵。
……
火炉的柴快要烧完了,正苟延残喘着窜出最后的火苗。
锅中的热汤正“咕噜咕噜”冒着细小的泡,浅浅的沸腾着。
苏棠看了眼那唯一的“食客”。
李大哥吃的并不慢,却丝毫不见常年混迹于市井的鲁莽,反而有一股说不出的知礼识节。
苏棠想了想,舀了一勺滚烫的热汤,便要给他端上去。
只是她刚转过身来,却在望见前方街角处那一抹身着青色袍服的清雅身影时,身子一顿,手突然便抖了一下。
盛了热汤的碗剧烈摇晃着,足有小半碗洒在了她的手背上。
一阵火辣辣的痛。
苏棠脸色一白,深吸一口气,匆忙将汤碗放下。
李阿生听见动静,凝眉朝她望了一眼,目光微紧。
苏棠却未曾注意,只直直朝着街角望去,那里早已空落落的,哪有半个人影?
看错了吧。
她安静想着,定是今日疲了些,看错了。
收回目光,她勉强借着炉火的微光打量着手背上的灼伤,红彤彤一片,此刻正疼的厉害。
苏棠皱了皱眉,轻轻吹了两口,余光却望见李阿生正朝这边望来,不由笑了笑:“李大哥吃好了?”
李阿生颔首,将碗筷送了过来,目光从她的手背上一扫而过,哪怕天色昏暗,仍能看出手背肌肤的颜色,比其他白皙的肤色深了些。
苏棠匆忙将手放了下去,眯眼笑道:“无事。”话落,人已利落的将碗筷放回板车内,转身还欲收拾桌凳,一只大手已经抢先接了过去。
苏棠一怔。
李阿生安静将桌凳放在板车后,人走到板车前,抬起扶柄望着她:“不回去?”
苏棠反应过来,忙上前便要接过板车:“这种事怎么能麻烦李大哥呢,我自己来便……”
“无碍。”李阿生言简意赅,将板车推了起来,却又想到什么,低头望了眼苏棠藏在身后的手,“苏姑娘,有时,痛要说出来。”
滚烫的热汤浇在手背上,若是寻常女子,只怕早已惊呼出声、泪眼朦胧,可她却除了最初的低呼外,再无动静。
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连痛都呼不出来了呢?
苏棠唇角的笑僵住。
说出来吗?
可是,她其实早就说不出来了,因为知道无人怜惜,所以何必说出,徒增笑柄?
抿了抿唇,她最终再未多说什么,只安静跟在李阿生身侧,朝院落的方向走去。
夜色已沉,天上无月无星。
原本一路静默无言,只有车轱辘在雪地里轧过发出的喑哑声响。
可当转过院落所在的街巷时,车轱辘声突然停了下来。
苏棠不解,看了眼停下脚步的李阿生,却见他直直望着前方。
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抹瘦弱的黑影正站在院落门口,身子细微的颤抖着。
天色太暗,看不清少年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不同于冬夜的阴冷,如被吐着信子的毒蛇盯上一般。
可眨眼间,那阴冷已消失不见。
“阿郁?”苏棠疑惑低唤一声。
瘦弱的黑影僵硬了一瞬,而后一言未发,咬牙坚持着,转头一瘸一拐进了院子。
……
郁殊养伤的这段日子,是他前半生最为闲适的日子。
没有抛弃,没有杀戮,没有阴谋诡计。
与那些相比,身子上的这点皮肉之痛,不过隔靴搔痒。
他最常做的,便是在心中计算着时日。
小皇帝若想大权在握,势必要将他的势力全数铲除。他虽不知如今朝堂上是何等局面,但想也知道定是风起云涌,热闹非凡。
他也会想起依依。想到当初穿着月白色纱裙、如笼罩光雾之中的女孩;想到那个穿着锦衣华服、泪眼涟涟央求着他交出权势的太后。
他却很少想起靖成王府,那里于他,不过是个承载野心的居处罢了,更不会想起……当初靖成王府后院那个女子。
她是个影子,是个忠诚的影子。
哪怕……如今是她救了他、照顾着他。
今日之前,他是这般想的。
然,今日,天色将暗时,心思突然开始忐忑起来。
平日里,她每日天亮便出门而去,留下午时的饭食,天色昏暗前匆忙而归。
可今日她却始终未回。
他不会认为她跑了、离开了。他信自己,包括自己识人的本事。
那个叫苏棠的女子,一看便极为固执。
他躺在床榻,身处一片昏暗,一旁便有她特意留下的蜡烛,他却半点不想碰,只让自己沉浸在漆黑中。
最终还是坐不住了。
她即便未曾离开,可被查到她与他的纠葛,难保不会有性命之忧……
强撑着仍断的腿,他艰难下了床榻,一瘸一拐走出门去——这段日子,第一次出门。
他告诫自己,只是因为他想活下去,所以她还不能出事,仅此而已。
每一步如走在刀剑上,腿骨钻心的痛,他站在门口,看着夜色越发深沉。
终于等到车轱辘吱吱呀呀的声音响起。
他又看见了什么?
她和别的“野男人”相伴而归。
说什么“心地极好”的李大哥,是欲有所图才是!
他的忍耐素来强大,今日竟忍不下了,转身便进了院落。
直到踉跄的在水井旁站稳,郁殊后背才陡然升起一层冷汗。
他在做什么?他只是突然变成了少年的身子,内里却并非少年,作甚做些置气的事?太不像他了……
“阿郁,你怎的出来了?”身后,苏棠的声音响起。
郁殊心底陡然烦躁,死死咬着牙根,未曾理会,强撑着走进屋内。
外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开门关门声响,想必是那个姓李的野男人将板车送了进来便离开了。
苏棠一人走了进来,嗓音清淙:“怎么也不点上蜡烛。”说着拿出火折子,点上桌上烛火,却被近在眼前的人影吓了一跳。
阿郁就站在她身前不远处,个头已经与她差不多高了,双眸微眯掩住了几分光华,面无表情脸色煞白,额头上一层冷汗。
“你无碍吧?”苏棠上前,便要如常试探他的额角。
只是这一次被拦了下来。
郁殊隔挡住她的手腕:“你说,你收留我,是因着欠了一笔债?”声音如十五六初初成长的少年,低哑且朦胧。
苏棠颔首:“是。”
“所以,这笔恩情,是你自己揽下的,有什么后果,都要你自己受,”郁殊抿了抿唇,“我身份之故,不便与外人相交,你……便是真有那心思,也当等我康健后。”
苏棠不解地蹙了蹙眉,突然想到什么:“你怕我嫁人?”
郁殊神色大骇:“胡言乱语!”
苏棠仍打量着他。
郁殊生生转移了目光,看向角落昏暗:“我饿了。”
苏棠:“……”
最终,她低叹一声,转身走到火炉处,左手抓了一捧碎柴丢进去,看着火苗逐渐旺了起来。
郁殊定定望着她的背影,下瞬突然道:“你受伤了?”
“嗯?”苏棠讶异,她的手一直隐在身侧,屋内只燃了一只烛火,昏暗的紧,便是她自己都看不清手背的灼伤,“你怎会……”
“叩叩”,话未说完,已被一阵叩门声打断,一下一下,极为沉稳。
郁殊也看向门口。
苏棠起身走出屋子,打开院门,李阿生正站在外面,高大的身影如将她整个人笼罩住一般。
“李大哥?”苏棠疑惑。
李阿生只随意将手中青瓷瓶递出:“刚巧家中尚有灼伤的药膏,你且先用着。”
塞到她怀里,他半刻未停,径自离去。
苏棠抓着手中还泛着丝余温的青瓷瓶,怔忡片刻。
回到屋中,阿郁竟仍站在原处。
“你腿脚还未好,当回里屋歇着。”苏棠左手便欲搀他回去。
少年却只垂眸抿唇,一动不动。
他满身的伤痕,所以对人身上的伤素来敏感。
在门口时,他便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只心中闷着一口气,什么都未说。
方才,那个姓李的男人将灼伤药都送来了,也无须她告知受了何伤了。
“只是不小心被热汤灼了一下手背。”苏棠见他不动,解释道。
郁殊眸动了动,望了她一眼,吐出一字:“蠢。”而后挣脱她的搀扶,一瘸一拐钻进里屋。
苏棠:“……”
少年沉闷沙哑的声音从里屋传来:“今晚无食欲。”
……
翌日晨,陆府。
书房内,香炉徐徐升起缕缕香烟,满室淡淡松香。
陆子洵揉了揉太阳穴,将卷宗放在一旁,神色怔愣良久,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子。
窗外寒风顷刻吹入,本混沌的意识也清醒了几分。
门外一阵脚步声。
秦成飞快跑来,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
“大人,昨夜您让属下调查的人,有眉目了。”
窗前的青衣儒雅背影一僵,而后徐徐转身:“如何?”
“那个屠户姓李,只知周围人都叫他阿生,四年前便搬到城郊了……”秦成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他与苏姑娘并无任何瓜葛。”
陆子洵隐在宽袖中的手一顿,好一会儿才问:“什么?”
“那屠户姓……”
“最后一句。”
“那人与苏姑娘并无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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