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成今日起了个大早。
如今局势紧张,大人越发忙碌。
更何况前段时日不知何故,大人心思低迷,本一贯俊雅,如今却严苛肃厉许多。
做手下的,虽不比大人,但也要跟着忙。
前几日他便通宵达旦帮着稽核版籍,昨个儿终于得闲半日。
细细思索,大人的心思低迷,便是从那日在酒楼看街口馄饨摊的苏姑娘开始的。
秦成便想着今晨早食便去吃碗馄饨,顺便问问苏姑娘可知大人心结所在。
只是没想到,今日那街口空荡荡的,半个人影都无。
问了四周的百姓,方从一个茶棚老板娘几分善意的调侃笑意得知,苏姑娘是去探月亭了。
那亭子,秦成并不陌生,是寻常人家的年轻男女相亲之处。
秦成摇摇头,暗道是自己愚钝了。自家大人一贯不近女色,而今那苏姑娘又去相亲,二人怎会有瓜葛?
到了陆府,一眼便看见张奇、赵凌等人仍在稽核着,下笔如飞,一旁一盏浓郁如墨的茶已饮去大半。
见到秦成,张奇率先忍不住:“秦总管,你且先去劝劝大人吧,便是一心为民,也不是这般熬法!”
“怎么了?”秦成不解。
张奇朝书房处望了眼:“大人已经两日一夜未曾合眼了,五六日的赋役统筹,今晨咱们去送茶时,大人竟完成大半了。”
秦成蹙眉,竟不觉又想到苏姑娘。
“秦总管?”张奇见他走神,拍了拍他肩膀,“大人最为信任你,你便去劝劝大人。”
秦成苦笑,大人确是信任他,可……大人待人素来温和疏远,又怎会听他的?
“我试试吧。”
他转身便欲去书房。
“将早食端上。”张奇匆忙自一旁将提篮食盒拿给他。
书房内。
陆子洵听见敲门声,方才停下了手中毛笔。久未休息之故,脸色泛着些许苍白。
他缓缓抬眸,怔愣了下,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是不能停下细思的,因为……总会想到那日苏棠的话,想到三年前最后一次见到她站在长廊中的模样。
每每折磨的他夜不能寐。
“大人?”门外,秦成久未听见回应,低低唤了声。
陆子洵回神,嗓音微哑:“进。”
秦成推门而入:“大人已忙了整夜,先吃些东西吧。”
“嗯,”陆子洵点了点一旁的案几,“先放在那儿吧。”
可那儿仍放着昨夜的点心和今晨的茶,一点儿未动。
秦成犹豫片刻:“大人可是心有郁结?”
陆子洵不语。
秦成壮着胆子继续道:“可是……和苏姑娘有关?”
陆子洵神色俊雅不再,蹙眉斥道:“休要胡言。”话落,却怔忡了下,嗓音低了些,如同叹息,“我亏欠她。”
“大人恕罪,只是今晨见苏姑娘不在街口便信口胡说的,”秦成忙道,“属下失言了。”
陆子洵凝眉,静默良久:“你说……她不在?”
“是,”秦成应,“茶摊老板娘说,苏姑娘去了探月亭。”
“探月亭……”陆子洵呢喃。
“那探月亭是年轻男女……”
陆子洵声音微沉打断了他:“我知探月亭是何处!”
……
探月亭是一处重檐亭子,俯瞰若一朵五瓣梅,四周两面湖光风色,一面杨柳依依,还有一面能望见远处集市人家。
苏棠来的早了些,便坐在石凳上安静等着,今日天色难得的好,虽是冬日,却有阳光明媚。
等了一会儿,便听见亭外一阵沉稳脚步声传来。
苏棠心中不觉一紧,这倒是她初次相亲,攥了攥手,勾起唇角,她徐徐转身,却在看见来人时,唇角的笑僵住,眼中的不自在变为惊讶。
眼前人穿着深黛色对襟窄袖袍服,腰间以腰封微束,容色刚毅而俊朗,身材高大亦挺拔。
“李大哥?”苏棠惊唤道,“你怎会在此处?”
李阿生神色有些许不自在,清咳一声方道:“苏姑娘呢?”
苏棠收敛了几分讶色,抿了抿唇:“不瞒李大哥,来此处是阿婆所说,我是来相亲的。”
李阿生面色平静下来,刚要说些什么。
“二位客官,如今天寒,不若来一壶上好的龙井暖暖手?”一旁,茶馆店小二瞅准了时机走了过来。
以往总是这般,若只一男子或一女子,他绝不能出现,须得等年轻男女聚首,这茶定能卖出。
苏棠匆忙摆手:“不用了,他不是……”
“上吧。”李阿生打断了她。
“好嘞!”店小二应了一声飞快离去,不多时已送来一壶滚烫的龙井,又伶俐的消失。
苏棠错愕,好一会儿才看向李阿生:“李大哥……”
李阿生颔首坐在她对面:“是我。”
昨日阿婆提及相亲一事,他心底极为排斥。此一生,他并无成亲的打算。
他也负担不起一个女子的托付终生。
可当阿婆提到那女子是苏棠时,心中莫名一滞,脚步都顿住。
他突然想到她说“自己养活自己”那番言论时的模样,眼中有光,极为粲然。
他甚至不相信这样一个女子,会将自己的未来交付给由相亲得来的夫婿。
所以,他私心应下了阿婆,来到了此处。
“怎会是李大哥?”苏棠方才的惊讶勉强压下,此刻新的奇事又起。
李阿生一顿,心底竟冒出一股莫名的恼:为何不会是他呢?
可这话,他终未开口说,只垂眸低道:“阿婆……”
话未说完,却已被苏棠打断:“是阿婆?”
李阿生抬眸望着她,她的眸依旧灿若星辰,可是,却无半分羞赧。
他拿过茶壶,满上两杯热茶,一杯送到她跟前,而后颔首道:“是阿婆。”
……
市集,角落。
郁殊半靠墙角,望着不远处探月亭的一对男女。
男子高大俊朗,沉稳挺拔,女子娇俏可人,笑靥如花。
当真是般配至极。
可是……
郁殊双眸微眯,少年的眉目分明纯净如山林初露,不然纤尘,眸光是毫不掩饰的阴沉妖冶,漆黑纵肆。
果然说什么“欠了一笔债”,道什么“你伤未好我绝不心存旁的念头”,都是妄言。
那个女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他伤势才初初见好,她便已迫不及待密会旁人。
王府后院那三年,她眸中的痴情,不过尔尔。
而今,她照样在那亭中,与旁的男子对坐,喝下他倒的热茶,啜饮着,眯眼笑的比头顶的阳光还粲然。
再不愿看下去,郁殊生生收回目光,闭眸仰靠在墙上。
可昨夜那场梦,梦里的她,却如魅鬼一般,细密的喘息如浓雾在他耳畔氤氲着,挥散不开。
那感觉太过真实,真实到不似一场梦。
少年突然睁眸,如抖落碎雪乍然盛放的毒昙花。
是他逐渐无恙的身子,让她产生了她能找旁人的错觉吧。
他厌恶背叛。
环视四处,郁殊目光微顿。
深巷中央,站着一个乞儿,衣衫褴褛,脸上尽是污秽。
郁殊手不觉紧攥,他曾经也是这般,如逃窜于市井的野狗。
小乞儿正怔怔看着他,目光痴痴,长久移转不开。
郁殊勾唇,墨发半披在身后,几缕被寒风吹至脸庞,他双眸半眯着,微光流转,竟散发夺目的妖娆态来。
而后,他抬手对乞儿招了招:“过来。”
乞儿不觉朝他走近两步。
这个哥哥虽是男子,却比他偶尔瞥见的寻芳阁的花魁还要好看。
郁殊指了指一旁的墙角,嗓音微哑:“将那根木棍拿来给我,可好?”
乞儿点点头,飞快跑过去,将木棍递到他手中。
郁殊接过,看着眼前的木棍,三尺长,手腕粗。
足够了。
“大哥哥,你做什么?”乞儿不解。
郁殊抬眸轻笑,如玉石的手指指了指不远处的探月亭:“可曾看见那对男女?”
乞儿点头:“看见了。”
“帮我一个忙可好?”郁殊盯着亭子处,笑得魅人,目光却若淬了毒的冰。
乞儿目光呆呆望着他:“好。”
“去告诉那女子,”郁殊摩挲了下手中的木棍,“便说,她院中人受了重伤。”
“是你嘛?”乞儿不解,“可是,大哥哥,你没有受重伤啊。”
郁殊歪头低笑,诡艳似妖,一手轻轻抚着仍未痊愈的断腿,片刻后高抬手,手中木棍沉闷而用力朝左膝砸去。
“啊!”乞儿低呼一声,捂住自己的眼。
只听见一声断裂声响起,乞儿等了良久,终于缓缓撤开几根手指,看着眼前的少年。
断的是木棍,已被他如扔废物般扔到一旁。
少年的唇顷刻苍白如纸,额头一层薄汗,他看着乞儿,依旧笑着:“受重伤了吗?”
乞儿点头如捣蒜,转身便欲朝探月亭跑。
“慢着,”郁殊徐徐作声,语调平静,却令闻者诡异,“乖,不要将不该说的告诉她。”
乞儿自小混迹于市井,自然知晓这句话的寒意,飞快应下,仓皇离去。
……
探月亭。
苏棠一手摩挲着温热的茶杯,抱歉一笑:“李大哥,若知道阿婆说的是你,我定不会应下,免得耽搁你的功夫。”
李阿生蹙眉:“不算耽搁。”
“嗯?”
李阿生望着她:“苏姑娘为何应下相亲一事?”
苏棠一怔,继而避开了他的目光:“自然是……因着想解决终生大事……”
“是吗?”李阿生反问,声音逐渐低了些,“可我在苏姑娘眼中,看不到其他人。”
她的目光很澄净,却也空荡荡的。
他仍记得她初来庭院那段时日,她的眼中……有几分死气沉沉。
“啪”的一声,手中杯盖碰触杯盏发出的青瓷相撞的声音极为清脆。
苏棠匆忙松开了茶盏,眼底似有茫然。
李阿生看着她,高大的身躯紧绷着,良久复又开口,声音依旧如钟,却更似钟声后未衰的余音,添了些许温和:“我从未想过成亲一事,只因我自身仍朝不保夕,更遑论……担负一个女子的未来。”
只是……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苏棠颔首:“我知了,李大哥……”
李阿生拧了拧眉:“若……”
他的话并未说完。
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衣衫褴褛的乞儿跑至苏棠近前,气喘吁吁道:“姐姐,您院中人受了重伤,倒在集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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