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在晏朝,有冬至大于年一说。

    冬至的花灯节上,家家户户门口都挂起了花灯,有纸糊的,有纱缠的,还有挖空了牛角、南瓜点蜡的,装点得五颜六色,极为赏心悦目。朝廷不仅解了宵禁,任由人们观赏至天明,还派了许多卫队,通宵达旦维持治安。

    从申时起,去往长安街的各街道上,车架就排起了长龙,大家都想去凑凑街中花灯展,及解谜赛的热闹。

    副街的街道上,停了辆看似普通的马车在排队,有些见识的人忙将身旁的顽童看好,免得冲撞了贵人,毕竟那马车虽装潢随意,但整个车身都是由一方万金的金丝楠木做成。

    温萦柔坐在车架上惴惴不安了一路,眼观鼻鼻观心做足了恭谨状。

    她怎么也没能想到,宋楚平能真听了老太太的安排,将她带出了门。除了温萦柔对他上次拨太医之事道了几句谢,二人并无其他交谈,空气凝结了一路……

    好在此时车夫的声音传来,恭谨说道,“二爷,街道拥塞太过,遭了禁卫军管制,车架过不去,只能下车步行了。”

    本正阖眼息神的宋楚平闻言,未管身旁的温萦柔,径直起身下了车。

    温萦柔随后掀起垂幔,抬眼望去,一个灯光辉煌,人声鼎沸的世界展露眼前。

    因逢冬至,百姓们大多穿得五颜六色,一脸喜气。只宋楚平披了件鹤羽玄氅,满面清冷、气宇轩昂地站在车前,惹得过路的女子频频偷看,又不敢靠近。

    听见了她下车的声响,宋楚平一言不发,就朝人流中扎去。他大步流星,气势威冷,行人不自觉纷纷避让,瞬间已在十几步之外。

    温萦柔无法,只得迈步跟去,可街面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不一会儿,她就眼睁睁瞧着宋楚平的背影,消失在了人群的尽头。

    她一人孤立无援,在路上被行人推推搡搡着,不知是何人行得急,她脚底被拌了一下,重心不稳,就要一头往前栽去……

    她心想完了,若是在此时摔倒,她定会被踩踏得面目全非。

    哪知却跌入了一个男人厚实的怀抱中。宋楚平揽住了她的肩膀,剑眉微皱,“跟紧些。”

    温萦柔闻见那股熟悉的麝香味一惊,反应过来后,忙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屈膝道,“是奴婢蠢笨,奴婢定当紧随二爷,不让二爷费心…”

    眼见她往后一退,又要被身后的行人撞到,宋楚平截断她的话语,眸光沉了沉,“呱噪。”

    说罢,右臂抬高,又将她顿然揽进怀中,愈发用了几分力道,将她箍得更紧了些,免受了行人的推挤。

    这一揽,揽出了些不容拒绝的声势。

    温萦柔虽觉此举不妥,可又生怕踩了宋楚平的雷点,左右也不想再被人群吞噬,只得抿了抿嘴,不再说话。

    落在她肩上的臂膀,再未放下来过,她就被这么似拥实钳了一路,行至了仙客楼前。

    由仙客楼贵宾专用的小门进入,一路无阻行至了观景位置最佳的暖阁。窗户半敞着,一眼眺去,楼下的十里长街灯火辉煌,各式各样造型别致的彩灯悬于高空,让人眼花缭乱,美不胜收。

    温萦柔帮宋楚平解下大氅挂好后,恭谨地站在身后,趁着上菜的间隙,执壶给宋楚平添了一杯茶。

    宋楚平瞧了眼她的青葱玉指,紧而用手背敲了敲桌面,沉声道,“坐下伺候。”

    温萦柔摸准了他三分脾性,依言坐在他的下首,乖顺道,“谢二爷。”

    随着桌上的小菜一叠叠盛上,窗外解谜赛也正进行的如火如荼,楼下闹得沸反盈天,忽然一阵赞扬声飘入暖阁内…

    “小侯爷才华横溢!这灯谜解得好啊!”

    “小侯爷才高八斗,文彩四溢!已经冲入前三甲了!”

    “看来今年的灯谜赛魁首,还是非小侯爷莫属啊!”

    ……

    她执箸给宋楚平布菜的手一顿,那片玉丝香火腿片从她的箸间滑落,重新落回了碟中。

    她心中异样感顿起,终是没忍住,抬眸迅速往窗外撇了一眼,果真见到一身白衣,章龙玉姿的梁鸿云,他正站在人群的最中央,意气风发地朝众人拱手道“承让。”

    宋楚平已然察觉出她这一丝逾常,摩梭着指间的扳指问道,“今年这灯谜赛,办得着实没有意思,你觉得呢?”

    他语调寻常,却令她心中警铃大响,立马符合道,“奴婢深以为然。不过是些老调重弹的灯谜,换汤不换药而已。”

    宋楚平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轻轻哼笑了一声,“你倒乖觉。”

    温萦柔这方,由梁鸿云引得如履薄冰,而仙客楼的另一间暖阁内,于斐玉却正在为其胜利而抚掌欢呼。

    于斐玉还算矜持,只就着窗台朝外望,她身旁的芸角,却探出了半个身子,脖子伸了老长往外探,“呀!小姐!小侯爷又猜中了!小侯爷定能获了魁首,将那盏七彩神牛灯赢回来!”

    想着在赛场上所向披靡的男子,就是自己的未来夫婿,于斐玉脸上的笑容又灿烂了几分,不望嘱咐芸角,“你可小声些罢,如此吵嚷成何体统。若让嫡母知道了,又该说我毫无礼教了。”

    这头正说着,楼下梁鸿云又猜中了好几个灯谜,引得溢美声连连。

    绚烂多彩的景色作陪,热闹非凡的喝彩声下菜,本是极好年节氛围,可温萦柔只觉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眼见宋楚平膳食用得差不多,路上的行人也不如之前那般拥挤,温萦柔难得主动道,“奴婢进府以来,颇受老夫人与三小姐照拂,想去街市上买些应景的小玩意儿,带给二位主子聊表心意。求二爷准许。”

    宋楚平颔首的同时,让门外的卫钟入内,递给她一个钱袋,“两刻钟之内回来。”

    “是。”温萦柔拿着那个沉甸甸的钱袋退了出去。

    宋楚平望着她消失的转角,眸中幽暗无比。下毒案已经真相大白,幕后主使就是温萦柔的前未婚夫,现正在灯谜赛上出风头的梁鸿云。

    今日带她出门,一是不想惹了老太太不快,二来,也是知道梁鸿云必定会来,想要对这婢女试探一番。

    饵已经抛出去,就看鱼儿上不上钩了。

    *

    灯谜赛上,梁鸿云过五关斩六将,终于斩获了魁首,正众星拱月般走上高台,从一耆老手中,接过今年的彩头七彩神牛灯。

    台下有人起哄,“小侯爷,今年的彩头精巧,准备送给哪位佳人啊?”

    “这还用问?小侯爷赢了彩头,不是次次年年都送给于五小姐么?”

    另一知内情的,忙扯了扯这人的衣袖,“不知道就莫要说话,此于五小姐,已非彼于五小姐了。”

    这几句笑谈,很快就被一声高过一声的贺喜声盖住。

    梁鸿云客气地应对了一番众人,才撩袍踏下了高台,小厮阿生忙凑在他耳边,低声报道,“少爷,有人在沿街的商铺中,瞧见了于五…瞧见了温家小姐。”

    梁鸿云心头骤然一热,攥着七彩神牛灯的指间微微颤抖了起来,他有些不敢相信,“可瞧真切了?”

    阿生道,“小的亲去瞧过,没有错。”

    “那还不快带路!”梁鸿云闻言,挣开了拥在他身前邀喝酒赏灯的一众友人,朝人群外阔步走去。

    仙客楼上,于斐玉见他独占鳌头,喜眉笑眼地给芸角发了赏钱,又开心地小酌了一杯果酒。

    芸角胁肩谄笑道,“小姐方才瞧见了么,小侯爷高兴坏了,连往日里亲近的刘少爷都没说上几句话,就着急忙慌地,要将七彩神牛灯捧来给小姐呢!”

    “要我说,小姐同小侯爷成亲之后,定能琴瑟和鸣,同德同心!”

    于斐玉被哄得高兴,眸子不断望门口望着,仿佛着下一刻,梁鸿云便能立即出现在眼前。

    *

    暖阁温暖如春,可对着宋楚平着实有些束手束脚,比不得现在迎着寒风揣着手炉,独自在楼下赏灯来得惬意。

    温萦柔如今不是颔首低眉的女婢,她仿佛一个寻常百姓家的女郎般,正展肩昂首踱步在街上,流连着眼前的盛景。

    这片刻惬意时光,尤其像是偷来的,令人无比珍惜。

    沿街两侧的店铺皆挂上了彩灯应景,有几家卖绢花团扇的铺面,高悬的彩灯瞧着颇费心思,她不忘给二位女眷买礼物的正事儿,入内挑了好几样价格不菲的佳品。

    店内的售货娘见她生得国色天香,又出手阔绰,一看就不是差钱的主儿,不禁出言推销道,“娘子不给男眷买些挂件、香囊么?这批可是我们江南的绣娘,专门用最好的纱锻做出来的呢。”

    一边说,一面将她引至了卖男眷物品的货台。

    要给宋楚平带礼回去么?

    温萦柔当下有些纠结。宋楚平对自己不冷不热,可他在春芬之事上,也算得上公道,且还遣了太医赏了人参,更何况,今天花的还是他的银子…

    售货娘一面将轻巧别致的物件往她面前推,一面热情地推销着,“松竹柏梅,云雁鹤狮,咱店里什么花样都有的,小娘子喜欢什么样儿的?”

    温萦柔禁不住撺掇,一眼望去,竟真撇见了个黛绿色的金丝缠纹青竹香囊。

    或许是职业病犯了,她当下便觉得,这样低调沉稳的颜色,与宋楚平的大部分衣着都能相衬,便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

    “少爷,方才温小姐就在这边闲逛呢,现下不知到哪里去了。”阿生引颈在人群中四处搜寻。

    梁鸿云深呼吸一口,嗓子有些微嘶哑,“她穿的什么颜色的衣裳?手里可拿了些什么东西?”

    一想到他翻天覆地,寻了半载的温萦柔眼下离他就只有咫尺,梁鸿云心中难免开始激动了起来。

    当初闹出真假千金一事,永春侯府担心他会因温萦柔毁了两府缔结的婚约,生生同爹娘一起瞒了他一个月,一个月后待他反应过来,温萦柔已经彻底从京城消失了。

    他恼火地和家中大闹一场,到处找人去寻,可惜已经晚了,从京郊到塞外,她就如同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毫无踪迹可寻。

    他不知道的是,之所以一无所获,皆因那些手下得了他父亲的嘱咐,并未费心去寻,只一贯对他敷衍交差。

    阿生将温萦柔的特征说了一番,又犹豫着提示道,“少爷,于五小姐还在仙客楼等着您呢,不如您先送于五小姐回府,这头小人先替您寻着?待寻着了温姑娘,小人再将她引至仙客楼的雅间,派人去给您送信?”

    梁鸿云脚下的步子一顿。是了,如今他的未婚妻,不是同他青梅竹马的温萦柔,而是待他掏心掏肺的于斐玉。

    当时他得知真相之后,不顾家人劝阻,跨马扬鞭去永春侯府退婚的路上,狂怒之下行得急,差点就害得一孩童死于马蹄之下,他在关键时刻勒紧缰绳,自己却被甩下了马,伤了肋骨。

    在他不能动弹,卧病在床的那些时日,是于斐玉在旁对他无微不至,不管他如何驱逐,都对他不离不弃。

    甚至在太医说他有可能此生都不能下床行走时,她哭着抱着他说,“哪怕鸿云哥哥后半辈子都动弹不得,玉儿心里也只有你,除了鸿云哥哥,玉儿谁也不嫁!”

    他的心肠逐渐软了…从一开始对于斐玉的恶语相向,慢慢的到后面打开心扉,直到现在,他心里也有了那个常常为他垂泪,柔弱倔犟的影子。

    “少爷,您再不去,于五小姐恐会等得急了。”

    正在梁鸿云踌躇之际,街边转角挂着琉璃流苏玉兔灯的一间店铺内,售货娘送出来个婀娜仙绝的身影,悬在半空的灯影闪在那女子的脸上,她整个人被罩上了一道闪耀的淡金色,犹如天上清艳又尊贵的嫦娥。

    他一下子就看呆了,魂牵梦绕的人儿就在眼前,他再也顾不得苦等的未婚妻,阔步朝温萦柔走出。

    梁鸿云生怕一眨眼,她就会再度消失,热切地盯着那一抹倩影,拨开了如梭的人群,最终停在了她身前,压下心中大半载的万千酸楚,低声唤道,“萦柔妹妹……”

    灯火阑珊处,万千柔光中,郎才女貌的二人两两相望,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在梁鸿云心中,这本应是一久别重逢,破镜重圆的戏码,可奈何那佳人的凤目中,只有惊,没有喜,甚至满满的都是诧异。

    按照原书的发展,梁鸿云现下理应在仙客来的暖阁内,同于斐玉携手观灯互诉衷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温萦柔回过神来,往后退了一步,脸上挂着客气的微笑,屈膝淡然道,“小侯爷安好。”

    她这浅浅一笑,身后五光十色,流光四溢的彩灯皆骤然黯淡失色。

    鲜眉亮眼目如画,天资绝色落凡尘,天上的仙子,应也不过如此。

    梁鸿云在原地怔了少倾,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宛若两人,一改以往与他亲昵的行径,原本要倾诉的那些翻肠搅肚的思恋,也全然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只盯着那朝思暮想的容颜,将手中的七彩神牛灯递上去,喃喃道,

    “柔妹妹,这是今年我替你赢的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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