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阶下囚

小说:山有木兮 作者:非天夜翔
    厅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曾宇在门外道“两位殿下,情况怎么样了”

    耿曙知道汁琮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刻,他已逐渐恢复镇定, 并一手将太子泷搀起,让他坐到榻畔。

    “泷, 我得走了。”耿曙朝太子泷说。

    什么”太子泷大惊之后接大喜,眼前不住发黑,尚未听清楚耿曙所言。

    耿曙手指握紧了玉珏,正要说出那句话时, 敲门声响。

    刹那间耿曙意识到一件事绝不能让任何雍人知道,刺杀汁琮的人就是姜恒

    就连在汁琮面前, 也必须保守住秘密。

    “进来。”耿曙说。

    曾宇匆匆入内, 看了榻上的汁琮一眼。

    “父王的情况有好转。”耿曙说, 此刻他心里已是一团乱麻,姜恒既然被他的师父救走了, 想必无恙,他会去哪儿他们还会再见面么

    那车夫临别时所言,乃是前往崤山, 那么自己就必须马上设法脱身

    曾宇说“郑、梁二国联军在崤山外会合, 朝着玉璧关前来,要强行攻打关隘了。”

    太子泷“”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天内,太子泷已经无法思考了, 他求救般看着耿曙,耿曙成为了他眼下唯一的希望。

    耿曙瞬间被惊醒, 他明白自己绝不能在此刻扔下所有人就走。

    “你带父王回落雁, ”耿曙朝太子泷说, “界圭会护送你们, 半路上能与南下的武英公主会合,她很快便将抵达。”

    太子泷回过神,起身,坚定道“不哥我与你在一起。”

    “走”耿曙蓦然揪住太子泷,看着他的双眼,沉声命令道,“你必须回落雁咱们得有一个人保护父王,否则他万一有个好歹,国内怎么办”

    “曾宇”耿曙又朝曾宇道,“诏令全军,死守玉璧关”

    曾宇躬身,前去调集部队。

    战事突如其来,就在姜恒行刺得手的第三天夜里,郑、梁二国再次联合,誓要朝雍国讨回多年来的血债。耿曙正穿梭于城墙上,检查关防之际,火罐陡然抛射,从城外飞来,轰然在屋檐上绽放

    玉璧关内外同时喧哗,太子灵显然连宣战的时间亦不愿浪费,更没有劝降之言。耿曙冲到关墙上往下看时,十万联军已排布于关前雪地,数十辆投石车朝着城内抛出烈火油罐。

    “顶住”耿曙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外头密密麻麻的围攻大军,钩索便已上了城头。

    这时候,耿曙一旦阵前脱逃,玉璧关数万袍泽,便将因他的一己之私,死于非命。

    汁雍给了他一个家,让他在这四年里活了下来,在如今终于得到与姜恒再相见的一点希望,这是他回报他们的时刻了。

    太子灵驾驭战车,于那暗夜里衣袍飘扬,遥遥喝道“汁淼投降罢你们的王已经死了”

    耿曙喘息不语,深邃的双眼却望向更遥远的崤关。

    “恒儿,”耿曙喃喃道,“等我,哥一定会来见你。”

    雍军自十年以来,第一次遭遇这等困兽之战,亦从这一夜起明白到,中原人并不似想象中的好欺负。郑人、梁人皆不好战,但一旦没有了退路,他们比雍人更不怕死,也来得更狠。

    “死战不退”耿曙怒吼道。

    关外发出巨响,投火机断裂,坍塌,爆出的火焰开始焚烧敌军,但很快就有不怕死的补上了,梁人推出攻城巨弩,又将铁箭射了回来。

    “太子呢”耿曙喝道,“走了没有”

    太子泷终于在御林军的守护下,将汁琮送上车去,回头朝着关墙高处一瞥。

    “哥”

    耿曙回头,望向太子泷,耳畔仿佛又听见了五年前那个慌张的声音。

    “哥,别来,走,快走啊”

    但他转头,望向关内杀不完、驱不尽、犹如蝼蚁般的士兵们,知道在黑暗的远方,姜恒依旧活着。

    “别来”耿曙转头,朝太子泷吼道,“快走带着父王走”

    太子泷冲向耿曙,手中拿着一物,正是玉玦。

    他将玉玦佩戴在耿曙脖颈上。

    “走,”耿曙推开太子泷,说,“别等我。界圭,带他走”

    界圭将太子泷推上马去,太子泷悲痛欲绝。千古第一关玉璧已开始起火,熊熊燃烧,耿曙脸上满是烟熏出的黑痕,转头望向城外。

    敌军已推来撞柱,开始撞动关门。

    第一下,玉璧关大门发出震荡天地的巨响,连大地与群山亦随之震动。

    撞城柱蓦然后撤,成千上万人拖动架索,巨柱犹如流星般冲来,第二下。

    整个关墙亦随之撼动。耿曙一身黑色武袍,不着片甲,袍襟在寒风里飘扬,眺望天际一轮明月。

    “永别了。”耿曙知道这一战无论胜负与生死,他们也许都不会再见面了。

    在再见到姜恒之前,他必须完成自己的责任。

    这一切,俱是命中注定。

    四面八方冲来将士,在耿曙身边围聚。

    接着,关门被冲开,耿曙已无暇他顾,率领将士们投进了铁蹄践踏的茫茫大海。但这道闪彻夜空的辉光,不过是战火冲天而起,其中的一抹亮色。

    犹如飞蛾扑火,轻柔,悄然,再无声息。

    随着最后一声跨越岁月的巨响,玉璧关的巨门轰然坍塌,积雪飞旋,铺天盖地。

    三日后。

    姜恒总算缓过来了,睡醒时,他听见窗外的喧哗声与欢呼声。

    他挣扎着起来,第一个看见的人,仍然是赵起。

    赵起正坐在案前出神,见姜恒醒了,忙起身上前。

    姜恒说“还有点晕。”

    “那药我给你服了两枚,”赵起说,“你看看,还剩一颗,本想不见好,就再给你把三枚都吃了。”

    姜恒感激地点了点头,赵起不知道这是非常珍贵的药,为了救他心切,浪费一枚,却也不能怪他。

    “我们又见面了,”姜恒笑道,“赵起,见到你真高兴。”

    他的笑容很温暖,赵起却有点不好意思,别过头去。

    “公子立下了大功,”赵起说,“从今往后,您就是郑国的国士了。”

    姜恒却轻轻叹了口气,伤感地笑了笑,说“本以为必死,没想到老天爷还不愿意放过我,凑合着活罢了。”

    窗外欢呼声更甚,姜恒转头看了眼,问“发生了什么事”

    赵起答道“殿下打下了玉璧关,活捉了敌方守将,把他押回来了,您要去看看么”

    玉璧关告破了姜恒只觉实在不可思议,这座自汁雍坐掌落雁伊始,便有一百二十年未曾易主的千古雄关,居然就这么一夜间被攻破了

    姜恒忙起身,赵起赶紧跟在他的身后,姜恒说“不打紧,我好多了。”

    “殿下让您醒了以后,先行沐浴洗漱,用过饭再慢慢去见他,”赵起在一侧说,“他有许多话想朝您说。”

    姜恒于是在赵起的服侍之下沐浴,换过一身衣裳,太子灵为他准备了新的裘袄与武袍,又给了他一枚玉簪。

    用过饭后,姜恒走上崤山关墙,朝关内那巨大的天井中望去。

    士兵们以绳索在天井内吊起了一个人,他一身黑色武服破破烂烂,全身几近光裸,血迹斑斑,赤着双脚,两手被分开,吊在了半空。

    一名将官以皮鞭蘸了盐水挥出,狠狠地抽在他的身上,相距近百步之遥,姜恒仍听见那皮鞭的破空奏响,不由得心头一紧。

    战俘头发披散,挡去了面容,距离如此远,姜恒看不清他的模样,但从他裸露的、白皙的身材看去,这人很年轻。

    “他就是汁淼吗”姜恒朝赵起问。

    赵起无法回答,催促姜恒朝厅内去。

    太子灵正与谋臣小声说话,济州赶来几位牵头的太子门客,正与他议事,商量接下来如何进一步追击雍军。

    “好些了”太子灵看见姜恒时,眼里亮了起来。

    姜恒点头道“好多了。”

    谋臣们这次不敢再轻视姜恒,纷纷躬身,口称“罗大人”,再纷纷退了。

    太子灵又问“眼睛能看见”

    “与从前一般。”姜恒答道,“公孙先生当真神乎其技。”

    “这身衣服很好看。”太子灵又亲切地说,“过来,让我看看你。”

    姜恒穿着暗蓝色的武袍,外头裹了狐裘,眉眼间明亮而神采飞扬,他的双眼已恢复了,就像从未用过药一般。

    “这是龙将军的衣服,”太子灵说,“三年前,我为他做了这么一身,不过没有送给他。恰好改改,给你穿了。”

    “玉璧关拿下了,”姜恒淡淡道,“恭喜殿下。”

    太子灵点头,说“我也没想到,竟会来得如此顺利。可见有时,转机往往发生在一刹那。”

    姜恒想了想,正要开口时,太子灵又道“汁琮一死,落雁定将成为塞外诸部夺权的战场,太子泷回都城,日子不会好过,汁淼又被我们抓来了,当真天助我也。若所料不差,十年内,雍国在北方的统治,必将土崩瓦解。”

    姜恒说“但行事还须谨慎。”

    太子灵点头“不错,雍人有此一败,正缘因其傲慢,我们不可犯他们犯过的错误。”

    姜恒说“外头那人就是汁淼么”

    太子灵点头,又说“而且,我还发现了他的另一个身份,猜猜他是谁”

    姜恒听到这话时,眉眼稍稍一动,不解地看着太子灵。

    说话间,太子灵随手从案下取出一块黄布包着之物,放到姜恒面前,解开黄布。

    于是姜恒看见了,十年前,耿曙带到他面前的、父亲留给他的那枚玉玦。

    “他才是耿渊的儿子”太子灵的声音在姜恒耳畔忽远忽近。

    姜恒的视线倏然变得模糊起来。

    “但我想不通,汁琮早已找到了他,为何那夜,还会愿意与你细谈,莫非他怀疑,汁淼乃是假冒”

    “总之,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此人,仇家之子,总算落网,也是罪有应得冥冥之中,父亲仍在天上保护着我罗恒,罗恒罗恒”

    “殿下,”姜恒按住发抖的一手,平静地说道,“还记得出发前,我朝你提过的那个请求么”

    “怎么”太子灵从往事中回过神,亲切地笑道。

    姜恒伸出手,拿起那枚玉玦,那上面仿佛倾注了他的整个人生,多少个夜晚,他曾倚在耿曙的怀中,摸着这玉玦入睡。

    在那上面,有他们父亲留下的力量,这股力量就像太子灵所言,乃是往生者的强大信念,哪怕他与敌人都早已离开人世,却仍在冥冥之中,彼此对抗。

    这场战役从生打到死,从过去打到现在,打了不知道多少年,从庙堂打到江湖,从江湖打到沙场,从活着的人打到死去的人身上,从人间打到天上,直到现在,还未曾结束。

    “你想要它”太子灵大方地说,“你替我成功地演了这么一出,充作耿渊之子的好戏,也算缘分,送你了。”

    姜恒抬眼,看着太子。

    太子打趣道“你该不会是想让我留汁淼的性命吧”

    姜恒也笑了起来“如果我朝殿下讨他的性命,殿下是给,还是不给呢”

    太子灵疑惑起来,答道“为什么只有这一件事,不行。我已发出信函,知会天下,让代武王、郢王、梁王到崤山前来。届时,我将当着所有人的面,车裂他,再曝尸于玉璧关七天七夜,也算一个交代罢。我想你也许还有良策,想劝我,留下他的性命更值得,对不对但不必说了,此人必死。哪怕再多的利益,我也不愿拿来交换我的杀父仇人。”

    姜恒点头,笑道“开个玩笑,没有良策,耿渊的孩子,自当是这下场。”

    太子灵说“汁琮死在你的手里,汁淼死在我的手里,这场大仇,总算得报。待诸国观刑之后,你便随我回济州去,你平生所学,本就不该当一名刺客,是我冒犯了,来日,还须倚仗你,罗先生。”

    “不敢。”姜恒起身道,与太子灵互一鞠躬。

    黄昏时,姜恒站在城楼高处,看见几名士兵正捡起石头,扔砸被捆吊着的耿曙,耿曙手臂张开,被挂在半空,犹如翅膀折断的鸟,动弹不得。

    他没有闪避,就像死了一般,任凭石头砸在自己的头上、身上。

    姜恒转身,沿城楼快步下去,在石梯上摔了一跤。

    “罗先生当心”赵起吓了一跳,赶紧上来扶着。

    姜恒脸色发白,嘴唇发抖,朝赵起吩咐道“赵起,替我引开这里的卫兵,别让人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赵头道“我去找他们喝酒罢,先生”

    “我没事。”姜恒已快听不见世间的所有声音了,眼前一阵黑,一阵亮,唯有远方那个孤零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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