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钟山雪

小说:山有木兮 作者:非天夜翔
    深夜, 马车上。

    “对,我看他不顺眼。”耿曙在马车上说,“四十来岁的人, 非亲非故, 拉着你的手,摸来摸去, 像什么样子”

    姜恒道“我倒觉得他没别的意思。”

    耿曙不悦道“那也不行”

    耿曙起初非常生气,但渐渐地也发现罗望没有猥琐之意,似乎是真的对姜恒心生喜爱, 否则早就拔剑捅了他。

    姜恒算大致认识这个人了,心里想的,却是太子谧说服他的成功率究竟有多少,一顿饭后,他察觉到罗望对代王李宏也并非绝对忠诚,至少在谈及许多事时,颇有不以为然之意,只是坐在这个位置上,不想出事。

    这种只想明哲保身、没有立场的人是最难办的, 无法利诱, 难受威逼。

    “他拿这么多钱做什么”姜恒终于问道, “这话确实有点冒昧了。”

    那商队首领与他们共乘一辆马车,正闭目养神, 被问到时亦认真开口道“回公子的话,罗望得了钱财后, 都拿去赈济军中或城中失了父母的孤儿。”

    “哦, ”姜恒点了点头, 说, “那么他应当是个好人。”

    姜恒把手放在耿曙膝上,随手拍了拍,耿曙便握着他的手不放。

    “你们商队与公主府上有联络么”姜恒说,“这个问题更冒昧了。”

    这话,商人却不能回答他了,笑道“我们只是听命行事而已。”

    姜恒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来了,便点了点头,与耿曙下马车,回了客栈。

    “杀了他么”耿曙说。

    “谁”深夜里,姜恒与耿曙并肩躺在榻上,色变道,“你说罗望不杀他做什么”

    不说罗望这人不该杀,哪怕动手除掉他,军队只会收归代王李宏自管,更添麻烦。

    翌日上午,姜恒开始配一种给城防队长李靳下毒的药物,这药能让人昏睡上足足十五日,恢复后全无伤害。

    耿曙在旁给姜恒打下手,看了一大堆药材,一时也看不懂。正在此刻,小二敲敲门,送了信进来。

    信上寥寥数行字来自姬霜,让耿曙单独去见她。

    姜恒“哟佳人有约。”

    耿曙沉默不语,朝窗外望去,见姬霜的侍女等在客栈门外。

    “什么意思”耿曙疑惑道。

    姜恒猜测一定是姬霜有话,想私下朝耿曙说。

    “去吧。”姜恒道。

    “不去。”

    “去”

    “不去,别烦。”耿曙那表情却是动摇的。

    姜恒说“万一有很重要的事呢”

    耿曙道“能有什么重要的事”

    “婚事啊。”姜恒笑道。

    “不能离开你。”耿曙说。

    五年前他们只是分别了一小会儿,就落得险些天人永隔的下场,耿曙是彻底怕了。

    “没事的,”姜恒说,“能有什么危险我现在也能保护自己了。”

    先前两人见了姬霜一面,有许多话一定是不方便当面说的,但耿曙忽然改变了主意,想到了退婚上去,这正是他一路上为之忐忑不安的、姜恒未能理解的心事。

    自打雍国有意为他定下这门亲事起,耿曙心里就充满了疑惑,父亲生前与各国都有血仇,汁琮对代国选择了隐瞒,姬霜不可能不在意。他本想朝姬霜坦白告知实情,让她来选择。

    然则顾念自己与姜恒的安危,此事又实在不该匆忙宣之于口。

    这么一来,身世实在将他架在了一个骑虎难下的局面上,但该来的,迟早要来。

    耿曙如是想,他必须告诉姬霜实情,不能隐瞒她。而姜恒与这件事没有关系,他也不想让任何人的恨意,有半点被传达到弟弟的身上。

    “行,”耿曙说,“我去一趟。你别去了,两个人目标太明显,也不安全。”

    “换身好看的衣服。”姜恒给耿曙简单收拾了一番。耿曙又千叮万嘱,让姜恒当心点,自己很快就回来,才跟着侍女出外去。

    姜恒正想去商会,与嵩县的商人们再碰个头,顺便收这两天的账,下得楼来,却在客栈前厅不留神撞见了罗望。

    “你终于醒了”罗望一身便服,笑道。

    姜恒“”

    姜恒没想到罗望居然在客栈里等了这么久,兴许早早的就来了,身边只跟了一名侍卫,坐着喝茶。

    “来,”罗望说,“备好马了,就在门外,这就带你上钟山去踏青。聂小哥呢”

    姜恒道“他去商会了。”

    罗望端详姜恒,亲切地问“今日原本有安排”

    “没有。”姜恒马上欣然道。

    罗望便朝姜恒招手,亲热地搭着他的肩膀,带着他出客栈去,门外等着数名守卫,牵过马来。

    “会骑马吗”罗望问。

    “当然。”姜恒交代客栈小二通知耿曙,翻身上马去,笑着跟在罗望身后出城。

    耿曙依旧穿过那密道,来到公主府上。姬霜今日穿了一身暗红色的长袍,袍上以金线绣了西川的国花芙蓉,端坐在厅内榻上。

    “霜公主。”耿曙离开了姜恒,便有点烦躁,眉头稍稍拧着,示意有话就说。

    姬霜那表情与昨日大相径庭,脸色死灰,仿佛一夜未眠。

    “汁殿下。”姬霜想了想,开口道。

    “我已经不是殿下了。”耿曙说,“实不相瞒,恒儿是我失散多年的弟弟,与他相会之后,我便不再回雍都。你我一场缘分,虽素未谋面,终究有责任在肩。这次前来西川,也应了了这桩心事,我有一些话,想朝你说,说清楚,总比憋在心里好。”

    耿曙向来是想什么就说什么的性子,哪怕退婚也是直言不讳。

    姬霜却没有半点惊讶,说道“殿下是这么想的吗好的,我知道了。”

    旋即,姬霜眼中现出黯然神色,自嘲一笑,仿佛知道事情早该如此。

    耿曙说“我想,要么咱们先把婚事解除了罢,此言绝无他意,你我既无感情,俱是代、雍二国棋子,人生大可不必如此,公主余生,定能遇上合适之人。”

    在耿曙的预料中,姬霜一定会问“为什么”,于是他便可坦白告知自己的身世。

    孰料姬霜忽然道“殿下,我也有句话,想朝您说,坐罢。”

    耿曙扬眉,示意请说“我还有点事在身,说完就得回去了。”

    “不会耽搁您太长的时间。”姬霜沉吟良久,最后道,“今天我得到了一个消息。”

    耿曙忽然察觉到了危险,却没有打断,任凭姬霜以平静的声调,缓慢说了下去。

    “有人说,殿下的生父,是耿渊。”姬霜没有看耿曙,盯着地面。

    “谁说的”耿曙没有否认。

    姬霜轻轻地说“传出这消息的人,我想殿下也许比我更清楚今天我本想提醒殿下,如果谣言传开,只恐怕您有危险。”

    耿曙“嗯”了声,说道“多谢霜公主的提醒。”

    姬霜抬眼,看着耿曙,喃喃道“单独求见您,也正因此事,毕竟您身边跟着的人,不一定知道。”

    “没有错。”耿曙说,“谢谢你顾全了我的体面。”

    “可现在看来,这不一定是谣言。”姬霜答道。

    耿曙“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姬霜说“不清楚,但至少,消息已经传到我耳中。殿下,回答我一句,这是真的吗”

    耿曙看着姬霜,姬霜疲惫地望向耿曙。

    耿曙坦然点了头。

    “我不需要耿渊后人的任何帮助,”姬霜避开耿曙的目光,说,“你走罢。你的父亲,杀死了我最亲近的人,胜叔对我而言如同生父,我不会告发你罢了,为何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会成为雍国王子,被汁琮收养,如今终于真相大白,除却耿渊后人,还会有谁”

    说着,姬霜眼里现出痛苦与仇恨“汁家竟还瞒着我,让我嫁给仇人的儿子”

    耿曙说“其实你心里都清楚,那是上一代的恩怨,本来与我们无关。”

    姬霜却低声道“是,可我于感情上无法接受。”

    耿曙又说“所以出发前我就想好了,我不是来与你谈感情的,只想力所能及地,为你一点帮助,就当缘分罢。”

    姬霜缓缓道“我宁愿死了,也不会接受杀父仇人的儿子的任何帮助。离开这儿,聂海,或是汁淼,你叫什么都好,你爹手上的罪孽,哪怕你做再多,也是洗不清的。”

    “太子灵放出的风声”耿曙说,“我只有这最后一个问题,他想杀我,情理之中。”

    “送客”姬霜沉声道,“让这个骗子滚出去”

    耿曙退后两步,最后道“叨扰了,今天来此的本意,也是想告诉你真相。”

    冬日西川,松林间蒙着一层若隐若现的雾。

    姜恒跟在罗望身后,骑着马上钟山去,钟山山顶有一座庙宇,在半山腰上,便能看见西川全城,以及不太气派、却古色古香的内城王宫。

    姜恒说“罗将军怎么突然有雅兴上山来玩了”

    姜恒知道罗望身在西川,一定没少来过钟山,纯粹是陪自己玩罢了,可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值得他付出这么多时间与精力么或者说,罗望自己也过得很无聊。

    “今早听手下说,”罗望笑道,“钟山下了一点小雪,便突然想带你上来看看。”

    罗望没有再让守卫跟着,沿山道穿过密林,视野豁然开朗。姜恒忽然在想,如果父亲还在,会不会也像现在这般,带着自己与耿曙,与昭夫人,以及耿曙的娘一起,闲时出门踏青

    罗望忽然说“我小儿子若还活着,想必也与你差不多大了。”

    “啊”姜恒一怔,没想到罗望突然提起了这话。

    罗望一笑,说道“你是哪里人你不像郑人,若我猜得不错,你与太子灵的商队全无干系,你究竟来西川做什么”

    姜恒“”

    姜恒脑海中闪过许多开脱的解释,正要开口时,罗望却道“不想说就不必说,每个人都有活着的理由,相逢即是缘分,愚兄痴长几岁,不过随口一说,贤弟莫要往心里去。”

    姜恒笑了起来,说“将军言重了。”

    罗望翻身下马,主动来扶姜恒,与他牵着马朝山顶上去。沿途全是青石板砖修起的路,最后这段乃是台阶,通往钟山古刹,两人拾级而上,姜恒想了想,索性也不瞒着他了,这是他试探的最好机会。

    “将军。”姜恒思考半晌,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

    “你若信得过我,自然可实话相告,”罗望笑道,“叫我一声大哥无妨。”

    “罗大哥,”姜恒笑了笑,说,“不瞒你说,这次前来,我确实有任务在身。”

    “为了敝国的太子殿下”罗望丝毫不奇怪,更没有追问姜恒背后是谁。

    “大哥觉得有希望吗”姜恒坦然道。

    罗望道“太子谧是我眼看着长大的,谁都不希望他落到如今境地。但以目前局势来看,没有希望,你们哪怕将他救出来,也只能让太子殿下流亡他国,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姜恒也曾考虑过,史上多的是流落他乡的太子,万一计划失败,便将李谧送到郢国去,郢国一定会收留他,等待武王薨后,再让他回国夺位。

    “但代、雍之间的这场仗,我觉得不该打,至少不该现在打,”姜恒说,“本可用其他的方式来解决。”

    “驱使吾王的不是两国利益,而是仇恨。”罗望说,“他等待这个机会等太久了,公子胜的死令他耿耿于怀,太子殿下试图让他淡忘仇恨,才遭遇了他的怒火。”

    姜恒道“可是战火一起,两国的百姓势必送命,为公子胜复仇的代价,也太大了吧。”

    罗望笑着摸了摸姜恒的头,说道“说得轻巧,大哥倒是问你,若与你相依为命的兄长死了,你放得下么”

    姜恒没有说话,事实上他们也曾以为对方死过一次,那些日子,仍然历历在目,他知道这对于国君李宏而言,是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两人登上最高级一阶,面前变得开阔起来,忽然间罗望停下脚步,将姜恒稍稍挡在身后。

    “罗望”一名年过五旬的高大男人身穿常服,负手而立,说道,“今日怎么有这兴致,来钟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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