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梅花镖

小说:山有木兮 作者:非天夜翔
    宗庙前已杀得血流成河, 耿曙带兵冲上了台阶,代王的御林军队退到宗庙入口前,这场冲锋令耿曙折损了大量兵士,毕竟对方守着高地, 箭如雨下, 只能硬冲。

    但他依旧成功地抢到宗庙前的空地, 率领近千嵩县精锐。

    侍卫们纷纷大喊“保卫吾王”,并团团簇拥在宗庙门前。

    “代武王”耿曙道, “今日本将军以”

    轰然巨响, 宗庙正门洞开, 耿曙最担心的一幕发生了。

    李宏拖着姜恒, 从宗庙内走了出来。

    耿曙声音戛然而止, 姜恒却挣开李宏手腕。

    李宏看见耿曙麾下所打的晋天子王旗,不由得随之一愣。

    姜恒接过了耿曙的话,沉声道“代王李宏, 本官与聂将军, 奉晋天子之命, 着你休战,撤回出关兵马勿要一意孤行, 与雍国轻启战端, 将天下人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恒儿”耿曙道。

    界圭伏身于宗庙殿顶,朝下观察姜恒与李宏的距离, 双方相距甚远,界圭不敢贸然行险扑上。

    李宏却没有挟持姜恒作为人质,明显不屑为之, 发出疯狂大笑。

    “手中王旗, 从何而来”李宏朗声道, “天子已经崩了两个乳臭未乾的小子,打着一个死人的旗号,还想命令本王”

    姜恒“所以你是不听令了”

    耿曙不住打手势,让姜恒离开点,李宏早已看出,沉声道“要逃就逃,孤王何曾是胁迫他人的宵小之辈枉我以为你当真心怀百姓,滚”

    李宏那一声狮子吼,刹那震得姜恒险些吐血,紧接着迎面一脚踹来,用上了十成力度,姜恒躲闪不及,只怕被踹得筋骨断折,霎时间耿曙与界圭同时冲上,却是界圭冲得近前,替姜恒挡下了那一记。

    耿曙喝道“带他走”

    界圭手臂迎上李宏巨力,登时骨折,以左手拖住姜恒,朝后殿冲去。

    李宏沉声道“界圭是你”

    李宏见到雍人,比见耿曙更为愤怒,刹那间明白了,姜恒竟在雍国第一刺客的保护之下,这意味着什么背后主使,乃是雍人

    旋即他对姜恒最后的一点认可也消失得一干二净,李宏一声狂吼,扔下耿曙,转身朝着界圭冲去

    姜恒“界圭你没事罢”

    界圭喝道“别管我了快逃”

    界圭与姜恒冲到后院,杀戮声渐近,李宏手握天子剑出鞘,穷追不舍。

    面前再无退路,界圭朝姜恒道“小太史,我上前拖住他,你趁机快走”

    姜恒万万没想到,当年界圭执剑追杀,从洛阳到玉璧关,如今竟是变了立场。

    李宏长剑直指,说“给我解释清楚,罗恒,你究竟是谁派来的人”

    耿曙却在那杀戮声中,走进后院,沉声道“李宏,此事与雍国无关,他叫姜恒,是我弟弟。”

    姜恒与界圭退到公子胜的墓外,姜恒转头看界圭骨折的右手,界圭一手垂在身侧,摆了下左手,示意不打紧。

    李宏转身,面朝耿曙。

    “我是耿渊的儿子,”耿曙道,“我叫耿曙。你不是想为李胜报仇么这就来罢。”

    姜恒一瞬间震惊,正要喊出“哥”时,耿曙却做了个不易察觉的手势,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

    李宏难以置信,看着耿曙,继而转身朝他走去。

    “耿渊”李宏喃喃道,“耿渊竟还有后人活在这世上”

    耿曙长身而立,手指伸向自己脖颈,扯出那块玉玦。

    “星玉。”李宏喃喃道。

    “这是汁琅赠予我爹的信物。”耿曙给他看过后,便道。

    “不错,”李宏沉声道,“星玉曾在汁琅手中我记得我都记得耿渊的孽子当真天可怜见,老天爷给了我一个报仇的机会”

    耿曙伸手到背后,缓慢地抽出系在后腰上的烈光剑。

    李宏险些就要扑上来,一剑斩死耿曙,但那冲动瞬间被遏制住,反而将剑收向身前,站直,沉声道“你很好,终于知道替你爹偿命了,冲着你这番光明磊落,杀了你之后,孤王会将你妥当收殓。”

    “孤王长了你一辈,”李宏气势沉稳如渊,先前的疯狂与嗜血刹那间烟消云散,认真道,“让你三招,以免天下人道我以大欺小。”

    “生死血仇,岂容儿戏”耿曙说道,“动手罢,不需要让。”

    李宏道“很好,很好。”

    姜恒胆战心惊,看着眼前这一幕,外头杀戮声渐止,代国御林军与嵩县军暂且停战,散向后院,开始观战。

    姜恒又望向不远处悬挂的那口大钟,此刻,李谧已回到西川朝廷,正等待着镇国之钟的敲响,最终成败,竟是取决于耿曙与李宏的对决

    李宏于天下成名已有三十年,耿曙初出茅庐,竟敢朝他发出挑战。

    “恒儿,”耿曙望向姜恒,“你觉得我打得过他么”

    姜恒一手不住发抖,深呼吸,点了点头。

    李宏不再说话,化作一道虚影,掠向耿曙,耿曙在那顷刻间起剑,烈光剑划出一道弧光,与李宏的天子剑相撞,剑刃交错,拖出一道龙鸣般的震响,激得古钟嗡嗡不止

    “你父乃是天下的罪人”李宏的怒吼掀起声浪,耿曙犹如箭矢般飞射,撞破宗庙木窗,两人紧接着带起漫天木碎,冲上了庙檐。

    “那又如何”耿曙右手持烈光剑,左手剑诀,稳稳立于飞檐之上,“想报仇就来,少说废话”

    姜恒与耿曙一别数年,直到如今,看见他认真出手时,方明白到那句“天下第二”,绝非说说而已。

    耿曙童年时因生母聂七所授,打了一番武功根基,而后从姜昭处学得天月剑与黑剑剑法,十四岁上,武功已入一流刺客之境,待得汁琮亲自指点四年后,实力更隐隐与北方第一武士、雍王汁琮比肩,甚至青出于蓝。

    眼看李宏刚猛力道随同剑风斩去,耿曙始终不硬接硬架,避其锋芒,犹如一片随着飓风翻滚的飞叶,顺着李宏的剑招扫过宗庙,砖墙崩溃,木柱坍塌,耿曙武襟飘扬,毫无窘迫之态。

    “哥”姜恒颤声道,“你能行”

    耿曙知道这一战关乎他与姜恒的整整一生,只要战胜了李宏,天底下就再无人能堂而皇之地朝他们挑战,以报当年父亲犯下的血海深仇。

    他必须打败李宏,别无选择。

    李宏怒吼道“耿渊还我亲弟命来”

    耿曙再与李宏对剑,这一式激起天子剑与烈光剑震耳欲聋的兵铁交鸣,随即两人掠进梅林,再掠出,漫天梅花飞扬。

    血液飞溅,耿曙仰身后倒,李宏一步追上,仗剑直挑耿曙喉头。

    下一刻,耿曙左手出,牢牢握住了李宏的剑刃,顺势一锁。

    李宏那天子剑乃是代国传国之剑,与烈光一般削铁如泥,血肉之躯触上,定是如破纸般断裂,孰料耿曙左手上却戴着奇特的手套,抵住了这一剑的锋芒

    姜恒看见耿曙出手,登时大喊一声,界圭一躬身,正要上前去救。

    耿曙却一步后蹬,借力站起,左手握天子剑锋旋转,拧开,刹那间李宏天子剑脱手。

    然而李宏不愧有战神之名,短短瞬息回过神,左手捞住剑柄,顺势抽出,再次斩下

    耿曙右手持烈光剑上掠,以昔年刺汁琮一式“归去来”迎击李宏“大劈棺”式。

    “当”一声巨响,两剑撞击形成巨浪,李宏被耿曙牢牢抵住。

    紧接着,耿曙左手再一扬,现出先前从空中拈来的,数朵飞扬的梅花。

    八年前,这手“飞花摘叶”的暗器,乃是项州亲手所教。

    “去罢”项州之言,犹如仍在耳畔回响。

    梅花在空中旋转,花瓣散开,花萼贯注了耿曙的十成内劲,疾射出去,打在李宏胸膛要穴上。

    李宏顿时气息受阻,耿曙撤剑,并作黑剑掌法中的一式“开天”,两掌同时轻轻按在了李宏胸膛前。内劲一吐,李宏鲜血从口鼻内飞溢,倒飞出去,背脊撞在了公子胜的墓碑上。

    李宏不住挣扎,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耿曙。

    耿曙接住烈光剑,于空中一抖,干净利落地收剑,沉声道“承让,你输了”

    宗庙内四面八方一片静谧,下一刻,嵩县军方随之狂呼起来。

    姜恒缓缓走向耿曙,眼中满是惊奇。

    耿曙却云淡风轻,仿佛只是赢了一场无关痛痒的切磋,朝姜恒皱眉道“你又做什么冒冒失失的为什么不等我”

    姜恒带着笑意,快步冲向耿曙,紧紧抱住了他。

    直到此刻,代军方惊慌起来,李宏败了武王竟是输在了一名青年人的剑下霎时众人一声狂喊,悲愤至极,涌上前来,要与王军血战到底,耿曙却喝道“谁还敢动”

    嵩县军守住了梅园入口,重重围困住李宏。

    李宏吐出一口血,却伤得不太重,调匀气息后,缓慢起来。

    “都回去罢。”李宏披头散发,扶着公子胜的墓碑,说道,“孤王输了,输了就是输了,纵横天下三十年,未尝一败,没想到,今日竟是败在仇人之后的手中。”

    李宏缓慢摇头,望向耿曙。

    耿曙却道“你武功很好,只是因为老了。二十年前,哪怕我爹还在,也不一定是你的对手。”

    李宏那目光极其复杂,姜恒不敢再看李宏,抬眼望向耿曙。

    耿曙牵起姜恒的手,说“来罢,答应过你的。”

    姜恒与耿曙走到那钟前,李宏也不阻止他们,不过是静静看着。

    “钟山九响,”李宏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首西川的民谣,“改朝换代;枫水化冻,冬去春来”

    那一年,他在这里亲手杀死了王兄太子,公子胜来到古钟面前,那时的他们,就像耿曙与姜恒一般。

    耿曙拉开钟柱,撞在了钟上。

    “当”的一声巨响,钟声从山顶扩散,荡开,犹如吹动山林的新生的风。

    “当”第二声响。

    西川城中,姬霜走出院落,望向远方。

    公主府内,大门开启,侍卫在府前列队。

    “王陛下请公主入朝。”侍卫道。

    姬霜坐上马车,驰过满是御林军尸体的街道,李谧在罗望与李靳的支持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打败了忠于父王的御林军。

    “当”第三声。

    “当、当、当”钟声越来越频繁。

    李靳与罗望并肩站在城墙上,罗望回头,望向西川城内,李靳却望向远方高处。

    “恭喜将军。”李靳说。

    “该恭喜太子谧才是。”罗望说,“李将军,一个时代结束了。”

    李靳伸出左手,罗望也伸出手,李靳与罗望互一拉手,李靳又拍了拍罗望的肩膀。

    “爹,”李靳低声说,“你可以放心地走了。”

    罗望陡然睁大双眼,嘴唇发抖,却已说不出话来了。毒性沿着手臂,飞速蔓延到了他的全身,继而蔓上了嘴唇。

    罗望那句“宣儿”竟是无法说出口,连带着他的愧疚与遗憾,许多个夜晚辗转反侧,想朝儿子们解释的他曾在恢复自由后,回到过那个饱受战火蹂躏的村庄,村中却早已空无一人,他也曾在废墟中绝望地大喊他们的名字,将带血的手指,插入妻子的墓下泥土。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出口,罗宣也没有再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

    李靳认真地说“恒儿说得对,我原谅你了,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呢”

    罗望睁着眼,软倒下来,重重跌落,摔在了城墙下的木垛上,压垮了木材。

    但很快,他的身体开始腐烂,化作了一摊黑水,就此彻底消失。

    “当”

    第九下钟响结束,取而代之的是飞鸟投林,世间一片静谧。

    耿曙吩咐道“护送武王前往汀丘离宫,那里自有人接手。”

    姜恒下山前不禁回头,看着李宏倚在公子胜墓碑前的背影。

    “众生总有一死,”姜恒最后朝李宏说道,“王陛下,我们也会死的,汁琮也会,时间将替你报仇。”

    “说得是,”李宏答道,“可惜我见不着了,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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