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风戎人

小说:山有木兮 作者:非天夜翔
    离开嘎哈呐村, 姜恒又碰上了来时所见的那伙年轻人,只是这次人变少了,小贵族依旧骑在马上, 远远朝他说了句风戎语。

    界圭朝姜恒翻译道“他问你看完了没有。”

    姜恒点头道“看完了”

    那小贵族又问话,这次他的随从有人翻译, 问“下个地方去哪儿”

    姜恒也不知道, 说“顺着路走你们是来打猎的么”

    看那模样,风戎贵族男子也许想与他们结伴, 但姜恒与界圭交谈的某些话,涉及到雍国的各个民族,不想让他们听见。

    “有缘的话, 下个村见罢”姜恒说。

    这次风戎贵族男子没有走, 驻马原地,目送他们离开。

    姜恒疑惑地问“那是谁”

    界圭漫不经心地答道“一个小部落的酋长罢, 春末夏初, 他们有出门打春猎的习惯, 认不得。把你的册子收好了,别随便让人看见。”

    “看来雍国也没有说的那么能耐嘛,”姜恒翻了翻手上记载的情况,说,“这弊病可不比南方中原各国少啊。”

    界圭说“看来跟着你还是有必要的,否则不等你在外头闲逛三个月, 朝中官员, 就会派人来杀你了。”

    姜恒笑答道“那可不见得, 你又知道汁琮就会按信上所述整治了”

    姜恒写信回去, 耿曙亦会来信, 一封换一封, 但耿曙从未提及朝廷变动,全是思念之情。

    “他会的。”界圭说,“他那人最在乎颜面,被你一个外人揭了疮疤,他只会恼羞成怒,说不定现在落雁城里,早就血流成河了。”

    姜恒随口道“姑且听着罢。”

    沿途的行李越来越多,抵达大安城那天,姜恒没有选择多逗留,毕竟这种大城内,一定不缺大夫,他的任务是去踏访人烟罕至的村庄。

    界圭在大安作了简单补给,便又护送姜恒出发了,他确实非常会照顾人,一路上姜恒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方方面面,界圭都细心无比,像名尽职的管事,更甚于刺客。

    姜恒有时也会与他聊聊浔东的往事,界圭则总是很认真地听着,带着耐人寻味的目光。

    “你似乎对浔东很感兴趣,”姜恒说,“因为思乡么”

    “没有。”界圭说,“只是好奇,昭夫人那么倔强的一个人,在浔东住了这些年,心里常常在想什么。”

    姜恒想起来了,母亲当年也在雍宫中待过,以及他的小姨姜晴。界圭一定认识她们。

    但每次当姜恒问到雍宫往事时,界圭便避而不答,理由很简单。

    “忘了,”界圭讳莫如深地笑道,“我这人记性一向不太好,只看得见眼前。”

    姜恒知道他只是不想提,便没有强迫他。两人在大安城外套上马,界圭说“该把物资卖掉一部分。”

    “带着走罢。”姜恒说,“带进大安城里,按官价卖了也换不到多少钱,他们对货物压榨得太厉害了。”

    “你也没这么大肚子,能吃完这么多”界圭示意姜恒看那麻袋,“这马也可怜,越背越多。”

    姜恒与界圭的马都快被压垮了。

    姜恒说“带到山里去,分给吃不起饭的人,不是正好么辛苦你几天,到山阴卸货,我再买酒给你赔罪罢了。”

    “冲着你这话,”界圭摸了摸脑袋,笑道,“我亲自背,也得替你背过去。”

    姜恒忽然发现界圭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哪怕长相丑陋,被破了相,容貌未毁之前,他一定是十分英俊的,也许二十年前,他也是像项州一般,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而且自打离开落雁之后,界圭的态度又变得不一样了。

    初识那天在洛阳宫外,界圭神秘而危险,但哪怕是当初,他也不曾下手杀自己。再见面时在西川,界圭语气里充满了玩世不恭,却处处俱是关照之意。

    及至当下,界圭反而拘束起来,仿佛在正式被派给姜恒当护卫后,两人之间有了上下级之分,便守规矩了不少,不再嬉皮笑脸地与姜恒胡乱开玩笑,随着旅途过去月余,待他也愈发敬重。

    午后,姜恒在野外休憩片刻,界圭用铁壶煮起一壶茶,递给姜恒。

    离开大安后,姜恒无意中第三次碰上了那伙人,还是那风戎贵族男子,这次带的人多了些,将近二十名护卫,正在一片树林前搭起简单的营帐,预备就地栖息。

    “又是你们”姜恒笑道,“喝茶吗”

    风戎人手指拈着茶叶,煮在奶里,朝姜恒与界圭礼貌地点头。

    姜恒一路上已去了四十七个村庄,在每个村落里或长或短,都停留了一些时候,长则天,短则一日,若病人少了,他便与村长随意聊聊。

    那贵族男子收起弓箭,起身,朝他们走了几步。

    “你好我叫孟和”他说了一句汉话,显然是现学现卖,朝姜恒自我介绍道。

    “你好真有缘分,我也叫孟和”姜恒有点意外,用这段时间里学来的风戎语,笑道。又让界圭拿出自己带出来的最后一点茶,拿过去给他们喝“尝尝我们的茶”

    界圭说“他们不会要的,他们表面客气,实际上对雍人很提防。”

    姜恒知道那人不姓孟,孟和是风戎人的名字,乃“永恒”之意。而姜恒的“恒”字,一样在风戎语中翻译为“孟和”。

    姜恒示意送去,对方接了,放在一旁。为首那年轻贵族只会说一句“我叫孟和”,便哑了,交朋友的热情,却是显而易见的。

    不过双方的热情,只在互换名字处点到为止,年轻贵族便回到自己一方去了。这夜两边都在野外露宿,姜恒看得出风戎人本可离开,却主动留下来,用意是保护他们,不受深夜塞外狼群侵扰。

    翌日醒来时,人已走得干干净净,界圭收拾行装出发。踏过第六十三个村庄后,姜恒对风戎人的了解越来越多,他们是最先臣服于雍的塞外民族,野性正在百年间缓慢地被驯化,犹如将狼驯化为家犬。

    他们为雍国当兵打仗,但只有极少数人能入朝做官,朝中文官派系里,没有风戎人的份。汁雍将风戎视作天生的战士,战士只有一条路走,即建立军功。

    但设若一个村庄里,少有小伙子去当兵,这个村落就会很穷很穷,穷得连饭也吃不饱,道路崎岖难行,许多村落尚未有路连起来。

    姜恒在他的册子上记录了自己双眼所见,每当离开一个村落后,他便会与界圭在路上悠闲地喝点茶。

    “你不喝吗”姜恒见界圭坐在一旁,背靠大树,手里抛着一把匕首玩,问道。

    “我不喜欢喝茶,”界圭说,“只喝酒,喝茶让人太清醒了,酒是好东西。”

    姜恒说“少喝一点。”

    界圭玩味地看着姜恒,片刻后又眯起眼,仿佛在欣赏他的容貌。

    “你晒黑了,”界圭忽然说,“平日别老往太阳底下跑,晒黑可就不漂亮了。”

    姜恒说“我又不唱戏,涂脂抹粉的是要做什么怎么光说别人,不说你自己了。”

    界圭一本正经道“我长得丑,是个怪物,便喜欢看漂亮的东西,人么,总是缺什么爱什么,对不对”

    “你不丑,”姜恒认真道,“别这么说。你的伤,一定是替汁家挨的,也就是替雍国挨的,看在雍人眼中,不正是另一种俊朗么”

    界圭有那么一瞬间脸色变了,但很快便转过头去,语气恢复了冷漠,抬头看了眼天际,说“走罢,快下雨了。”

    今日他们的任务是抵达东兰山东脉的啸虎峰,这是塞北最大的山脉系,啸虎峰因虎啸声抑或其形状得名,如今已不可考。山的两边,以及山脉深处,居住着雍国第二大胡族东林。也称“林胡”,林胡人以狩猎、砍伐为业,一年多前被耿曙彻底收服。这也是他们此行最危险的地方,毕竟族恨未泯,须得非常小心。

    沿着东兰山北上,就是山阴城了。

    但眼下天气所带来的麻烦,显然比目的地更迫在眉睫,六月的塞北,天气骤然一变,乌云压顶,奔雷阵阵,顿时下起了倾盆大雨。

    “让你快点”界圭责备道。

    “我错了”姜恒哭笑不得道,“我错了别骂我了”

    界圭简直莫名其妙“这也叫骂我还没骂呢”

    姜恒“你嘴上没骂,心里在骂”

    两人已经被淋成了落汤鸡,背后骡马踏着泥水,艰难前进,界圭在前拖,姜恒便翻身下来,抹了把脸,实在不忍心。

    “走啊”界圭在暴雨中喊道,“你下来干什么”

    姜恒指指马匹,界圭道“你还在乎畜生”

    姜恒拉了下界圭,将防水的羽帽戴在界圭头上,界圭一怔,不由分说要摘给姜恒,却被姜恒按住。

    界圭没有说话,在雨中发了一会儿呆。

    “反正前面也在下雨”姜恒说。

    界圭回过神,喊道“我怕你着凉了”

    姜恒说“不会的我身体好得很否则怎么捅汁琮一剑”

    界圭简直没脾气了,但姜恒确实是,别看他身体不似耿曙强健,体格也不壮,却因当年在海阁修行时,罗宣给他吃了不少万金难求的稀世灵药,乃至他病邪侵体的情况很少。

    两人一起牵马,用力拖拉,终于进了一座村落,然而这座村子,已经没有人了,远方矗立着林胡人的石塔。

    “这村子怎么没人了”姜恒说。

    “被你哥杀了一半,又被你表舅抓走了剩下一半。”

    界圭把马匹安顿在屋后马棚里,选了间干燥的屋子,生火烤衣服,两人身上穿的、包里换的,全部浸着水,统统湿透。

    “脱。”界圭朝姜恒说。

    姜恒脱下外衣,递给界圭,界圭说“全脱了,别着凉。”

    姜恒哭笑不得,界圭这一路上,简直是说一不二,当然,姜恒几乎所有时候都听他的,比面对耿曙时还听话。毕竟与耿曙在一起的情况,是有商有量,一起面对。而离开落雁,外头非常凶险,界圭全心全意地在守护他的安全,自己绝不能与他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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