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三重面

小说:山有木兮 作者:非天夜翔
    “我倒是很想听, ”汁琮想了想,说,“你不需要休息几日么”

    “打铁要趁热, ”姜恒说,“有些话,就怕搁忘了, 王陛下若不嫌我啰嗦”

    “界圭,把太子叫来。”汁琮朝等在外头的界圭说, 又朝曾嵘道“传令, 召集所有大臣上朝, 移步琉华殿。他们要的说法回来了。”

    听到这话时,姜恒便知道, 前些日子汁琮的弹压手段一定雷厉风行, 借着他的信禀, 处置了不少大臣。

    “你且先去换身衣服。”汁琮和颜悦色, 朝姜恒说。

    “是。”姜恒答道。

    “那就待会儿见了。”汁琮淡淡道。

    正殿内,雍国朝廷三公九卿, 文武官暨部下共计四十二员,按席次就座。

    汁琮高据王案前,以武人姿态就座,两腿稍稍分开, 那是非常无礼的动作, 但汁琮素来目中无人, 也从未有人敢劝诫他。

    太子泷匆匆忙忙前来, 入议席。

    为一个人, 在春分、秋分日之外的时间临时加设琉华殿议政, 这是雍国议政之举最高的待遇, 昔年管魏入雍时启动过一次,那年主持“问政”的,还是汁琮的父王。

    琉华殿仿郢国朝阳学宫所建,如今每年春、秋两议,俱由太子主持,名号也成了“东宫议政”,意图找出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强大的办法。汁琮继位之后,大多只走个过场,缘因读书人掉书袋太严重,听得昏昏欲睡,没什么高见。

    但今天他必须认真对待,为姜恒开一场议政,并试清楚他的深浅。这一路上,姜恒的所作所为,尽数证明了他是有本事的。

    “姜恒回来了,”汁琮坐在王位上,说,“刚抵达国都,便水也不喝,饭也不食,要求孤王召开问政,今日便特地为他加开一场。”

    太子泷坐在案几后,已得曾嵘打点。事实上姜恒游历的这些日子里,曾嵘得父亲密信,早在东宫之主面前,好好夸大了一番姜恒忧国忧民的高尚之举,听得太子泷将信将疑,毕竟姜恒来时只在落雁待了三天,正好看看他的本事。

    “王儿”汁琮说。

    “姜卿为我大雍奔走劳碌,”太子泷说,“自当好好倾听。”

    他是站在姜恒这一边的,有很多话,他想说很久了,奈何汁琮不听他的,缘因他是他的儿子,在父亲的眼里,儿子始终是个小孩。就像曾嵘常说的,哪怕家中夫妻二人,相处日久,其妻亦渐不认同他的意见,反而招致许多没来由的争吵。

    外人所说的话,往往比最亲近之人要有用得多。念及此事,太子泷只觉既是无奈,又是悲哀。

    但他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姜恒,只因他们虽少有通信,却极有默契,姜恒看似独自一人,用意却代表了整个东宫,朝汁琮发出了迟来的第一次挑衅。

    就这勇气而言,太子泷仿佛觉得姜恒成为了自己,在做自己一直以来办不到的事。

    朝臣不知几人喜,几人忧。周、卫二家之下的派系,已有提心吊胆之念,只不知姜恒带着多少证据,归朝之后,汁琮是否又会大开杀戒,车裂多少人。

    “这就请罢。”汁琮非常客气,哪怕心底再厌烦,明面上他也始终尊敬读书人,毕竟他要当明君,人总是会死的,身后名不能不在乎。

    琉华殿内,议论声渐起。

    “请姜卿进来。”太子泷朗声道。

    议论声渐停,姜恒走了进来。

    比起一个时辰前回朝,姜恒换了件修身的黑袍,身材犹如玉树临风,却戴着一副叠了三重的面具,在琉华殿中站定。

    议论声再起,汁琮大惑不解。

    “王陛下安好,太子殿下安好。”姜恒先躬身朝汁琮、太子泷行礼,再向各朝臣抱拳。

    太子泷努力地缓解气氛,笑道“这是做什么面具哪儿来的”

    “我是一个风戎人。”姜恒朗声道。

    汁琮眉头拧了起来。

    姜恒在琉华殿内走了几步,认真道“我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上千年。”

    汁琮下手第一个位置,端坐着的管魏脸色严肃,敛去笑容,认真地注视姜恒。

    “我们是塞外最勇猛的武士,是来去如风的猎人。”姜恒朝众人道,“我们与中原人曾是友非敌,不知何时,这仇恨开始,渐渐演变成了一场血战。”

    “长城南北,蓦然开战的原因,是因为我们人太多、太强大了,”姜恒说,“我们威胁到了南方。于是,雍侯朝晋帝说,我们不去打他们,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来打我们。战争就这么开始了,晋帝派出雍侯,前来讨伐我们。”

    “雍侯占领了我们的土地,”姜恒在面具后认真道,“长城以北,一夜间全部沦陷,风戎人成为了雍人的奴隶。我们被征集入伍,开始为雍人打仗。”

    一名朝臣说“天下便是如此弱肉强食,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

    “说得对。”姜恒说,“我钦佩我们的对手,先下手为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是如此。可这苦难,总得有个尽头罢”

    姜恒朝向汁琮“我听闻中原人哪怕株连九族,亦唯有父、子、孙三代,如今已过一百一十九年了,一百一十九年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解开这沉重的枷锁”

    “塞外的土地原是我们的土地,”姜恒又道,“如今已尽在大雍囊中,他们将我们的土地收走,再卖给我们,按照军功封赏,我们族中的男人,用性命来换取钱财,再用这钱财,从雍人手中,高价赎回我们的土地。他们贪污我们的军饷,放逐我们的妻儿,截断我们的商路。我们分散而居,村落与村落之间,却从未断过联系”

    就在此刻,耿曙已换了一袭白衣,随着武英公主前来,到得殿内一侧,汁琮身边,各自坐下。

    侍从架上珠帘,其后人影前来,端坐,界圭则守在一旁。

    姜太后也到了,王族开始旁听。

    “密探到处都是。”姜恒上前一步,低声道,“但我们没有放弃,我们迟早有一天,会将自己的土地、自己的猎场要回来。我们不需要交头接耳,仇恨都在我们的心里,孩子从生下来就知道,我们只是为了自己而战,没有什么雍国,也没有什么雍军,屈辱是暂时的,这无休无止的欺凌,终将结束。”

    “号称所向披靡的雍军,”姜恒缓缓道,“有多少是风戎人流血所铸风戎是一把利刃,剑指南方之时,总有伤及自己的一天待雍军兵败如山倒,就是我们奋起反抗之时。”

    殿内静默。

    “那么,你想要什么”汁琮冷冷道。

    “我不知道。”姜恒旋即摘下第一副面具,现出底下第二副。

    “王陛下安好,太子殿下安好,”姜恒在面具后,双眼现出笑意,“各位大人,你们好,我是一名林胡人。”

    耿曙坦然看着姜恒,脸上带着难得的笑容。

    “我不明白,”姜恒说,“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原本与雍人称兄道弟,一夜间,这一切就全变了”

    汁琮开始坐不住了,他平生最恨的就是有人拿他与汁琅作比较,他这一生所想、所言、所行,无一不是在设法超越他的兄长,那位被朝臣推崇备至的天下明君。

    他不过是死得早,汁琮常常心想,圣人也是会犯错的,只因他先走了,没能活到犯错的时候,死人总比活人好,他的哥哥如今在太后、在妹妹、以及在朝野与雍国全境,已成了近乎完美的存在。

    如何对待风戎人,在汁琅生前便有提议,须得逐步免除他们的军役,恢复塞北的国内通商。但汁琮需要人,他需要能拿着刀剑、上战场去拼杀的人,于是这个提议被无限期地搁置。

    而姜恒所述的“一夜间”,正暗示了汁琅在位时,与汁琮继位后的天渊之别。

    “因为你们不愿意交出东兰山的铁矿。”

    这次,换成汁琮亲自回答了。

    事实上当初强征林胡领地,朝臣是有一部分人反对的,赞同汁琮之举者也不少,最终他强行推动了这一切。不少人对汁琮之举颇有不满,风戎人还可说与中原素有嫌隙,可林胡人却曾是雍人最坚定的朋友,征讨林胡,从道义上实在说不过去。

    “交出铁矿,”姜恒加重了语气,说,“我本以为按规矩,是要拿钱来买的。”

    陆冀冷冷道“国将不国之际,待你坐拥万顷良田、千岭宝山,又有何用”

    “谁的国”姜恒转头,说,“一百年前,我们曾是盟友,雍人许诺保护我们,让我们不必再训练战士,这话倒是说得不错,若当初我们不听信雍人所言,今日也不会落到这样的境地。我们的妻儿犹如牲畜一般被拉走,我们的男人不能像风戎人一般为雍人打仗,于是充当劳役,或是赶尽杀绝。”

    珠帘之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事情已经做了,”陆冀又道,“所以你如今想为林胡人翻案”

    “不,”姜恒马上道,“翻不了案,旧案也无从翻起。我不过是想,我们成了最好的例子,告诉在这土地上的所有人,你的妻儿会被强抢,你会失去你的土地,只因为你居住的地方,有雍国迫切需要的东西。而在这之前,所有的承诺,都成了一张废纸。该翻脸的时候,自然就翻脸。今天能杀我,明天自然也能杀你,时间问题则以,大争之世,为了活命,连亲人、家人都可舍弃,亲兄弟亦可反目,王道早已荡然无存,何提小小的林胡人呢千年的传承,至此一朝殆尽,乃是必然。”

    “所以你又想要什么”汁琮的声音变得阴冷起来。

    “我不知道。”姜恒摘下第二个面具,露出第三面。

    “我是一名氐人。”姜恒正色道。

    更严重的问题终于来了,卫卓这些日子不过是装病,如今已避无可避,轻轻咳了一声。

    “我为大雍耕种,”姜恒说,“养活了全国将近六成的人。”

    太子泷看着姜恒,终于下定决心,鼓起勇气,说道“氐人原本无罪。”

    刹那间,所有朝臣都震惊了,汁琮脸上现出怒火,深吸一口气。

    儿子被姜恒摆布了但姜恒从来不与东宫私下通信,他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汁琮都心中有数。他竟敢在这等场合中,公开表态,支持姜恒

    当初山泽于灏城作乱时,太子泷年岁尚小,还在学着处理政务,他确实有过恻隐之心,却拗不过卫家的利益,但他向来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曾嵘马上会意,接过话头,与姜恒一唱一和“不错,可你不该叛乱,叛乱当属死罪。”

    “我叛乱了吗”姜恒忽道,“我不明白,朝雍王开战,这叫叛乱不假,可我朝雍王开战了”

    这也是姜恒布置下最巧妙的一环,这话一出,马上把氐人所针对、所抗争的对象,从汁家王族转移到了公卿卫家身上。

    “官府代表了王陛下,”姜恒毫不客气,说道,“可王陛下被蒙蔽了有人强占我们的土地、奴役我们的族人,陛下派来的官员,非但没有为我们主持公道,反而沆瀣一气。我们前往落雁,送信的族人却在路上被暗杀。等待了许多天,等来的却是王军的铁骑、闪亮的刀锋。只不知道,这些人的死,是否又会成为将军们的战绩”

    卫卓脸色黑了,却没有反驳。

    “也对,”姜恒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上百年间,与雍人看似融为一体,雍人却从未将我们当作自己人,这就是氐人的宿命,无可更改。等待机会罢了,希望真的有机会。郑国派人来了,与我们接头,想帮助氐人推翻雍人,当然,我们没有答应,毕竟自家的事,不能求助于外敌。”

    汁琮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疼,这些话,从来没有任何朝臣敢朝他直言,今日姜恒竟是将所有的宿怨,毫不留情地掀了个底朝天,警告他,外族迟早有一天要谋逆,杀人是杀不完的,靠杀人带来的安稳,本质只是恐惧。别看现在他手握重兵,一旦他战败,国内便将掀起燎原之火,再不留情。

    这次他连“你想要什么”都不问了,带着厌恶看姜恒。虽然他反复提醒自己,面前这年轻人的身份是雍人,无论他说什么,都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他不过是站在风戎、林胡与氐三族的立场,前来让他警醒。他没有私心。

    但他就是忍不住想杀了他,或是割了他的舌头,仿佛处理掉开口说话的人,堵住他们的嘴,所有的弊病便将随之烟消云散。

    这个时候,朝臣们都看着他,想知道面对姜恒这等不留情的痛骂,汁琮会如何应对。

    议论声渐起。

    汁琮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有些疲惫,他正想说“孤王知道了”的时候,姜恒却摘下最后一副面具。

    “我是一名雍人。”姜恒道。

    刹那殿内再次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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