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云霄笛

小说:山有木兮 作者:非天夜翔
    黄昏时分, 姜恒又朝太子泷说“殿下,您能不能陪我出宫一趟”

    太子泷没有问去哪儿,说道“随时奉陪。”

    “又去哪儿要用晚饭了, ”耿曙已经一整天没跟姜恒说上话了, 说道,“我也去。”

    汁琮此时与群臣出来,看了姜恒一眼, 心下雪亮,计策一定是他的提议, 话却是谁也不能说的,只能借太子泷之口说来,毕竟他有继承人的身份。

    汁琮看着姜恒, 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个人, 那本该是他妻子的姜昭。

    当年姜昭无论如何不愿嫁他,当真让他怒火中烧, 时时待他冷嘲热讽, 导致他对姜昭毫无好感。这孩子是姜昭带大的, 就像朝他讨债来了,那神情简直如出一辙。

    “新法推进得如何”汁琮居高临下, 看着三名少年人。

    “很快就有眉目了。”太子泷说。

    汁琮脸色缓和少许, 说“明天不必来了,汁淼没事便待在东宫。”

    耿曙正求之不得。

    “我发现自打我进宫后,”姜恒笑道,“就总在惹他生气, 什么话让他发怒说什么。”

    太子泷说“话是我说的, 不是你, 你别怕。”

    耿曙换了身常服出来, 答道“办法很好,有什么不能说的”

    耿曙从来就不在乎那金玺,看在他眼里简直就是废铜烂铁一块,抢它的行为,才是莫名其妙。

    “去哪儿”太子泷问。

    姜恒说“外族外务。”

    太子泷明白了,果然,姜恒将他带到城中客栈,引见了山泽。

    山泽这些天来,已养好了伤,见太子泷时忙跪拜行礼。

    太子泷叹了口气,说“山卿。”

    姜恒把山泽藏在了城中一处隐蔽的客栈中,初冬时节光线昏暗,山泽久病未愈,时而几声咳嗽,勉力支撑想朝太子行礼,太子忙上前示意不须多礼。

    太子泷回忆起往事,总觉得他应当见过山泽,或许在自己还很小的时候。但所有的事,他都记不清了。

    他早知山泽这“塞外第一美男子”的名号,但在他印象中先入为主,山泽向来是魁梧健壮的塞外蛮族,没想到竟如此弱不禁风。

    山泽脸色苍白,显然很是被折磨了一段时候,更因在水牢中待得日久,罹患严重的风湿,那病弱的气质,一时竟让太子泷生出同情之心。

    太子泷与山泽怔怔对视,两人半晌无话。姜恒没有打破这沉寂,只与耿曙在一旁安静地坐着。

    “泷殿下。”山泽说。

    “我们见过面吗”太子泷终于说出了这么一句。

    “有一次,”山泽说,“您封储君的那天。”

    “七岁的时候了。”太子泷想起朦胧往事。

    山泽低声说“我与水峻在来贺宾客中,远远地看见您一面。”

    “场面想必很盛大。”姜恒如今已略知雍史,知道太子泷封储,乃是雍国一场浩大的盛事,那几年里先是汁琅离世,又是王后姜晴身亡,耿渊琴鸣天下,招来四国血仇。北方之国被阴云所笼罩,汁氏王族需要提振百姓的信心,于是汁泷封储,成为一件盛事。

    山泽缓缓道“还记得封储那年,听见殿下所宣读的祭天书,一眨眼,便是许多年过去了。”

    太子泷陷入了沉思之中,许久后,缓缓道“上告苍天,下慰黄土。”

    “我将为这个国家竭尽一生所学。”

    “我将视天下万民为我之子嗣。”

    “我将与百姓同悲,与百姓同喜。”

    “我的土地即是百姓的土地,我当一无所有,我的所得,即是百姓所得。”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子民们,无分族裔,无分贵贱,我将与你们同进退,共生死。”

    “我将带领大雍乃至天下,走向升平盛世、锦绣前路。”

    姜恒尚不知雍国封储时祭告天地的文书,是这等形式,根据晋礼与祭文,各国乃至姬氏立储,告天地文俱使用大量晦涩的古语,祭天时读书人要理解都困难,百姓更是没一句能听懂。

    雍人以武立国,素来刻意排斥繁文缛节,想来也符合汁琮对此的看法。

    “写得很好,”姜恒说,“哪位大人写的”

    “我自己写的。”太子泷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问姑姑,祭天时我该说什么。她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几句大伙儿能听懂的。”

    山泽说“听到殿下宣读祭天书时,心里不禁百感交集。”

    太子泷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将视天下万民为我之子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子民们,无分族裔,无分贵贱,我将与你们同进退,共生死。”

    说着,太子泷又黯然叹了口气,问道“山泽,你有什么话想朝我说”

    “没有,”山泽笑道,“知道殿下还记得当年的话,我便再无所求。我吹首曲子给您听罢。”

    太子泷闻言端坐,山泽取来一枚骨笛,修长瘦削的手指按在气孔上,轻轻试了试,便吹了起来。

    北地之笛名唤“云霄”,以已故者的腿骨所制,吹起之时其声细微,却能直上天际。山泽起了个头,那笛声中带着明显的悲怆之意,犹如将徘徊在北方大地上的悲伤尽数宣泄而出。

    太子泷听了个开头,竟不知不觉,淌下泪来。

    姜恒忽然懂了山泽的深意,从灏城回来的一路上,他与山泽便翻来覆去,不停地讨论,究竟要如何为氐人伸张这冤屈,还原迟来的真相。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说服太子泷,他将是一切问题的关键所在。山泽准备了洋洋千言的腹稿、翔实的证据,预备在抵达落雁城的第一天便冒死陈书,不计后果。

    但姜恒深思熟虑之后,阻止了他。

    太子泷是个什么样的人姜恒这半年里,问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他不仅问界圭,还问耿曙。耿曙是与储君相伴时间最长的人,但太子泷为人如何,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是个优秀的人,不是最优秀的,却是有王者之仁的,他长在深宫中,被保护得很好,性格半点不随汁琮,他善良单纯,真心希望雍国变得强盛、百姓们能过上好日子。

    他始终在汁琮面前努力,想证明自己。

    这也是耿曙哪怕抗拒让汁泷取代姜恒“弟弟”的位置,却从来没有嫌弃过他的原因,只因汁泷有一点与姜恒、与耿曙都大相径庭,那就是他很努力。为了汁琮给他制定的目标而艰难地努力,哪怕许多时候他无法胜任。

    就像玉璧关一战,他太需要证明自己了,需要获得朝臣的认同。这种努力,是耿曙从来没有在姜恒身上看到过的。耿曙与姜恒都很豁达,做什么事,但求无愧于心。

    那么我们也许可以换一个方式姜恒始终认为,让山泽陈述事实无济于事,毕竟相信的人不用多说也会相信;不相信的人,永远不会相信。

    山泽当时便理解了姜恒的提议,并一度反省自己。说得很对,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得到太子泷的心,或者说,如何让他找回自己的内心。氐与卫家的争端、土地的归属、叛乱等等都不重要。

    姜恒的“攻心之计”,是让太子泷回想起自己的初衷,继而去直面氐人对他身为储君的失望。正如耿曙所言,太子泷承担了太多人的期望,一旦氐人对他流露出“失望”,他便会重新审视自己。

    看到太子泷流泪的那一刻,姜恒便知道他们成功了。

    曲声毕,房内四人再次陷入沉默,山泽擦拭骨笛,收起。

    “随我到东宫去。”太子泷擦去眼泪,认真地说,“山泽,是我辜负了你们的信任,当年,我试过了,但我力不从心,现在想来,我还不够努力。如今已非昔日,再相信我一次罢”太子泷哽咽道“山泽,我将守护你们,保护氐人。”

    是夜,一辆马车进了东宫。

    初更时分,姜恒正在整理他的政务,耿曙则于一旁规划变法方面的军务细节,两人显然都不轻松。出外游历的一路上,姜恒不厌其烦地提醒耿曙,不要顾着玩,必须提前做好开战时的功课。耿曙根本听不进去,到得当下,才觉得千头万绪,一团乱麻。

    “军法整理出来后,怎么这么乱”耿曙说。

    “你才发现”姜恒从一接手太子泷手下政务开始,便叫苦不迭。

    耿曙看了一眼姜恒案几,处理文书向来是他不擅长的,法条互相抵触,须得大刀阔斧地精简。

    “你爹说得对,”姜恒提醒道,“你得开府了。”

    耿曙将是未来太子泷继任之后,总揽雍国军事大权的第一任,军队是立国之本,光靠他自己一个,是根本处理不过来的,必须有独立的幕僚体系。

    “你跟我住么”耿曙倒是想,设若姜恒住在他府上,他什么时候开府都没有意见。

    姜恒说“当然了,否则我能去哪儿”

    “那我明天就朝父王说去。”耿曙在律令上删删减减,实在头疼。

    姜恒哭笑不得,说“等玉璧关一战结束后罢。”他猜测汁琮的本意也是如此。

    这时候,太子泷来了,看了眼杂乱的房中,朝耿曙道“哥,晚饭怎么不过去”

    “忙得很,”耿曙说道,“你没事就回去,别来添乱。”

    姜恒笑了起来,耿曙只是想多陪陪他,便借故忙推托了去桃花殿内的两餐。

    太子泷在一旁坐下,刚将山泽安置好,来看看姜恒。姜恒也不开口询问,自顾自记录法令。

    “我想了下,”太子泷说,“着实有点困难,有好几个办法,需要与你商量。”

    “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姜恒知道他所指,自然是如何为山泽洗脱冤屈,自然而然地问道。

    姜恒已经挺喜欢太子泷了,他与汁琮相比,还有差别很大的一点即是“谦虚”。他没有汁琮的傲慢,也许这也正因为他身边的人个个都比他高明,他已习惯了对旁人表达出由衷的认同与尊重。

    “东宫没有秘密,”耿曙随口道,“现在一定全知道了。”

    太子泷有点惊讶,耿曙从前向来不对东宫发表任何看法,仿佛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太子泷点头,沉吟片刻“要赦免山泽,总归要有个理由。我不知道父王对此的态度如何,但我也不想让卫家反弹得太厉害,毕竟出关一战,卫家也是主将。”

    “这个思路很好。”姜恒欣赏地说道,同时知道他们先斩后奏,自作主张赦免了名义上的“反贼”,一定会引来汁琮的不满。

    耿曙说“你得安排妥当,假装一切胸有成竹,从营救山泽开始,就是东宫的计划。哪怕没有,也得作出这样子,不能让人看出你是一时冲动。”

    太子泷与耿曙都很清楚汁琮的性格,如果太子泷表现出自己把一切安排好了,汁琮哪怕有不满,也会很快消弭。设若他浑浑噩噩,连后续如何做都没想清楚,被问起来时一问三不知,汁琮当场就会大怒,并斩了山泽。

    太子泷说“父王召我过去,我已经成功地让他相信这一点了,只是接下来如何做呢恒儿,你听听看,我想的是通知各族的继承人,将他们召到东宫。”

    姜恒顿时露出赞许的神色,笑道“很好的办法”

    耿曙“”

    姜恒一笑,解释道“让他们在你麾下任职,倾听他们的声音,重用他们的才干,让山泽这些人,为大雍出力,以怀柔安抚为主,顺便扣下他们,权当各族的人质。这么一来,所有问题将迎刃而解。”

    耿曙抬眼看姜恒,姜恒拈起手中的奏章,朝太子泷出示。

    “这办法我还没说,我觉得父王没有这么容易接受。”太子泷说。

    “明天早朝时,我来出面说。”姜恒说,“这是执行细节,是我的责任,他想解决后顾之忧,全力与南方开战,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行。”太子泷起身道,“我得回去再想想,万一陆冀反对,咱们该如何挤对他,届时无论我爹说什么,我都不会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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