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大地已开始入冬, 但一路往南,冬日却比寒风凛冽的落雁城更为和煦,到得嵩县时, 却是皑皑暖冬之景。
琴川的五道支流畔建起了不少水车,新开挖的渠道犹如棋盘般纵横交错,灌溉全城。嵩县就像个隐藏在群山环抱中的桃源,无论外界如何天翻地覆,嵩地始终一如既往。
耿曙带来了封侯的委任状,被雍王封为武陵侯, 姜恒则恢复了太史之职。
宋邹对两人秘密到来并不奇怪, 开始汇报这一年里的大小事宜。
经历了雍东宫那混乱不堪的文书体系后,姜恒只觉得宋邹治理辖县实在是太高明了,一切颇有条理。
“您要的斥候,在这一年里已训练得差不多了, ”宋邹说,“侯爷与太史大人这几日就可用上。”
姜恒洗过澡, 换过衣服, 躺在榻上。耿曙则出去检阅他的军队了, 来年开春就要用兵,必须趁冬季这最后的闲暇时间予以重新操练。
“派出所有的斥候,”姜恒说,“密切监视各国动向, 尤其代国与郑国。”
这两国与雍直接接壤, 代新王又与郑国有着血缘之亲,他们的同盟比任何一国都更稳固。
宋邹接了命令, 又说“姜大人瘦了不少。”
“累。”姜恒轻轻地叹了口气, 说道, “有些事,哪怕竭尽全力,也很难。”
“有些难题,大可交给时间,”宋邹想了想,说道,“再难对付的人,也是会老、会死的。”
“是啊。”姜恒笑了笑,说,“可我也会死,只不知道谁先死在前头了。”
宋邹笑了起来,姜恒摇摇头,忽然发现嵩县的城主府,有时就像是雍都落雁城之外的另一个家,缘因这是他与耿曙重逢后,第一个为他们保护的小天地。
“代国公主着商人送来的,”宋邹捧出一把剑,说道,“来人说,这是一份谢礼。”
“烈光剑。”姜恒认出那把剑了,当初耿曙把它还了回去,姬霜又将它送到了嵩县,权当感谢耿曙与姜恒在西川所做之事。
如今代国名义上李霄为代王,实则已落到了姬霜的控制之下。
“嫂子也是厉害人。”姜恒笑道。
“什么嫂子”耿曙抽出烈光剑,看了眼,冷冷道,“婚约早就作废了,这些天没整治你,又拿我寻开心”
“快把剑放下”姜恒朝拿着剑作势要按他的耿曙说,“不是闹着玩的。”
耿曙一手拧着姜恒的手,把他按在榻上,看也不看,另一手随手推剑入鞘,分毫不差,腾出手来作弄姜恒。姜恒却顺势抢到烈光剑,连剑带鞘,抵着耿曙胸膛。
“怎么”耿曙摁着姜恒,低头道,“想杀我”
姜恒看着耿曙,脸上微红,用剑鞘示威般地推了推他。
“想杀哥哥的话,”耿曙的声音低沉、好听,一手缓慢解开衽,说道,“往这儿刺,我就死了。”
姜恒用剑横架在耿曙的脖颈上,仿佛感觉到耿曙灼热的呼吸、有力的心跳。
“给你,”姜恒说,“喏,拿着罢。”
姜恒在海阁的古书上读到过,一金玺二星玉,三剑四神座,烈光象征日轮,天月则象征月轮,黑剑,意味着漫漫长夜与满天的星光。
耿曙已经有很久没用过黑剑了,那是他们父亲的遗物,他终归需要一把兵器,烈光剑亦是神兵,再适合不过了。
耿曙翻身坐起,抽出烈光剑,认真端详。
“你就像烈光一般,”姜恒说,“很明朗。”
“我不是。”耿曙朝姜恒说,“你才是,恒儿,你笑起来,就像晴天一样。”
“军队怎么样了”姜恒扒着耿曙后背,两人一同看那把剑。
耿曙一提起来就郁闷,接下来还有军阵要重整,只得老老实实,拿出太公兵法重新布阵。是日下午,姜恒便在嵩县审阅变法内容,耿曙则躺在榻上,让姜恒躺在自己怀中,一手拿着书,思考进攻越地的战术。
待汁琮朝玉璧关启战,耿曙与姜恒便要马上部署军队,以快打快,攻下在越地的浔阳城,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活捉在别宫的老郑王。
可是万一太子灵不吃这套呢
卫卓与管魏的计划,则是让耿曙接下来进攻济州城,打郑国的国都,这么一来,太子灵总不能坐视不管了。
然而就凭手头这两万人,要打下一国都城谈何容易最怕就是他们的军队在郑国境内被拖住,展开旷日持久的胶着战。
耿曙无意识地把手伸进姜恒衣服里,摸他背脊,犹如对海东青亲昵抚摸一般。姜恒在这暖冬里非常舒服,一脚在耿曙脚背上来回摩挲,渐渐地睡着了。半睡半醒之间,他听见宋邹来报,说了几句话,耿曙冷漠地答了句“知道了”。
“什么”姜恒清醒过来。
“咱们的斥候在胶州查到了不少运送铁的商队。”耿曙答道,“你继续睡。”
姜恒打了个呵欠,坐起,他与耿曙在厅内时懒得正装,便都穿里衣,姜恒一身白,耿曙则一身黑衣黑袜,白天出去巡军半日,午后便回来陪姜恒。
“胶州。”姜恒想了想,看了眼墙上的地图。
胶州乃是郑国的边陲之地,东临大海,北接崇山峻岭,在那里设立打铁场亦是寻常。
“生铁么”姜恒问。
耿曙说“没听清楚,让宋邹回来再问”
姜恒摇摇头,耿曙放下手头案卷,说“泡澡去罢。”
城主府后有一温池,耿曙连日练兵,不免肌肉酸痛,正好泡池放松一下。
距离他们来到嵩县,已经两个月有余,再过二十日,耿曙便将出战,带着两万雍军离开嵩县,进入梁地,以掠夺代替补给,一路直入浔东。
姜恒实在不能接受这种作战方式,但汁琮决定的事,素来说一不二。
“这几日就别去操练了。”姜恒说。
“帮我捏捏肩膀。”耿曙说,“没事,不影响行军打仗。”
耿曙的肩背很硬,姜恒帮他捏了几下,见耿曙推着一片树叶,从水上推了过去,泛起涟漪,忽然停下动作。
耿曙“”
姜恒怔怔看着那树叶,耿曙便凑过去,在他侧脸上亲吻了下。
“怎么了”耿曙问。
姜恒瞬间如梦初醒,“哗啦”一声出水,耿曙道“等等怎么了”
姜恒裹上浴袍,赤脚就朝厅内跑,耿曙匆忙穿了浴袍,说道“别跑好好说话”
姜恒说“水运”
耿曙把姜恒打横抱了起来,快步进厅内。姜恒喊道“传宋邹快把商会大统领也叫过来”
不到一炷香时分,厅内来了四个人,宋邹、嵩县商会大统领赵逡、以及雍军的两名万夫长。
“别着急。”耿曙只着一身浴袍,侧身坐在榻上案前,姜恒仍披散半湿头发,忧心忡忡地看着地图。
宋邹说“可是玉璧关来了消息”
“不。”姜恒走到地图前,翻出朱笔,沿着胶州港标记,说,“胶州已探明的海道,最远能抵达何处”
商会大统领道“胶州向来是郑国的军事重镇,消息出不来,斥候也很难进去,海船多与南越交互,出港之后,往往就不知去了何处。但目前可知,郑国确实要开战了,因为他们”
姜恒接了话头,说“因为他们往胶州运送了大量的铁。”
“不错,”宋邹说,“这是今日传回来的消息。”
姜恒说“也即是说,被打听到,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大统领赵逡点头“实际上他们运送铁,时间只会更早,根据我们的推测,这个时间应当在入夏前。兴许这已是最后一批了。”
“从胶州港出发,”姜恒说,“根据秋冬风向,最远能到何处”
耿曙没想到,一辈子没见过海的姜恒,竟是对海运十分了解。
“这要找名走过船路的人来问问。”宋邹答道,“我记得曾有吴越之地的船商,只不知他在不在嵩地,姜大人觉得呢”
“给所有的斥候送信,”姜恒说,“到这几个地点去找,看有没有补给站。”
说着,姜恒一路从胶州沿着海岸线往北边标记,直到雍国境内的一处海岸,雍国地广人稀,大片土地荒无人烟,又有东兰山天险作为屏障,挡住了那段海岸线。
与此同时,姜恒生出了另一个念头。
“孙英也许就是坐船过来的,”姜恒朝耿曙说,“只不知道,他们去了多少人。”
耿曙的脸色亦变得严肃起来,说道“我这就送信回去。”
“送给东宫。”姜恒说。
如果姜恒的猜测无误,太子灵正在坚持不懈地往雍国东北方运兵雍地的海岸线多年来始终守备空虚,只希望现在一切还来得及。
“近期不要按计划发兵。”姜恒朝耿曙说。
耿曙想了想,说“太冒险了。”
“一旦太子灵绕过玉璧关前的防守,”姜恒说,“把兵马运送到雍国后方,你手里这支兵员,就是最后的希望了,不发兵,只会延误战机,若在越地被拖住,最后一支救援国内的军队也没了。”
耿曙沉吟不语,最后他决定,在这件事上听姜恒的。
“可是如果不发兵牵制玉璧关,雍国想进军,就”
“那就让他去死好了,”姜恒道,“先前谁还答应我一剑捅了他的”
“知道了。”耿曙马上识趣地说,他当然知道姜恒是在说反话,这些日子以来姜恒是最焦虑的那个,直到过了发兵时限,他仍让耿曙强行按兵不动。
耿曙放出去的海东青,带回来的消息则是汁琮的三个字知道了。
“什么叫知道了”姜恒难以置信道,“他不派人去查么”
“他说知道了就是知道了,”耿曙说,“我有什么办法”
这个时候,宋邹传唤的船商来了,姜恒马上从耿曙怀中起身,正了正衣裳,已经来不及问他名字了,说“从胶州出发的海船,北上后,最远能抵达什么地方”
“回大人的话,”那船商说,“小的只在吴地跑过几年船,具体情况不清楚,只能道听途说”
姜恒“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郑地四个港口,往来南越等地,所做无非海上生意,郑人的船大多是江船,想要海上航行的大船,须得求助于郢人。但胶州港口往北方一路过去,多年来几乎无人去过,郑国也不允许任何商道途经胶州,俱是官船”
“胶州与北地的林港等地,多年前听闻有过往来,但只要北上,暗礁极多,春夏间,几乎无船能平安到此处。”
“笔给你。除非什么”姜恒递给他朱笔,知道他一定还有话说。
船商寻思片刻,圈出一块海域,说“大人说的是,除非秋冬交季时,会有一个月上下的西南风,如果利用好这段时间,便能将船从胶东出发,花上整整一个十月,开到东兰山的最东边,但是有没有能靠岸的地方,小人就”
姜恒听了这话,简直是天旋地转。
现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郑人只送了军队进入雍境,尚未成功策反林胡、氐二族人,否则
“一艘船可以运多少人”耿曙直到此刻,仍然保持了镇定。
“多则两千,少则八百,”船商说,“并无定数,若将货舱腾空,嗯,平均两千人是可以的。但商路讲究的是往返,这条海路有去无回,所以郑国几乎从来不与雍国走海道生意”
姜恒坐在榻上,无意识地挥手,示意先退下,再看耿曙时,耿曙的表情依旧镇定。
“不会有太多人,”耿曙说,“算他们十条船,也只有两万人。”
姜恒说“风羽回来了玉璧关下谁在领军”
耿曙说“武英公主,父王还坐镇落雁,都在等咱们进攻浔东城的消息。”
距离他们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足足十天,耿曙始终按兵不动,奇怪的是,落雁城也没有消息,信使本该三天前抵达嵩县,催促耿曙,并带来汁琮的大怒。
我让你袭击敌人后方,你现在居然还在嵩县按兵不动
但信使没有来,耿曙放出海东青,一来一回,要四天时间。
紧接着,海东青带着一块染血的布条,飞进了城主府内。
上面只有六个字落雁被围速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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