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江州城

小说:山有木兮 作者:非天夜翔
    “能走吗”耿曙问, “我背你罢。”

    “可以。”姜恒起身,衣服已烤干了,却仍然十分单薄, 两人身上全是泥, 犹如两名乞丐般, 这当真是近几年来, 他们最落魄的时候了。

    耿曙转头,打量山林, 忽然说“如果现在跑进山里,这世上就再也没人找得到咱俩了。”

    姜恒还在想刺客的事,被耿曙这么一说, 冷不防只觉得甚好笑, 当即哈哈笑了起来。

    “然后呢”姜恒说。

    “嗯”耿曙牵着姜恒的手,在小路上慢慢地走着, 转头看了他一眼,说,“然后就找个小村庄, 过小日子去。”

    姜恒觉得耿曙有时候想的事实在太好玩了,他们若跑了,除却那伙雍兵, 无人知道,落雁城只会以为他俩上岸后被人刺杀。

    但接下来郢、雍二国定将交恶, 会不会怒而开战,属实不好说。

    “你还真有这个念头”姜恒说。

    耿曙的手指紧了紧, 说“随便想想, 我听你的, 你说了算。”

    姜恒说“我有时觉得, 你就像个长不大的小孩似的。”

    “这叫赤子之心。”耿曙答道。

    “喂”一队郢兵挑着王旗,沿路前来,纷纷驻马。

    “见着江里那沉船了么”为首卫队长说,“船里头的人呢”

    卫队长打量身上满身泥巴、狼狈不堪的两人。

    海东青拍打翅膀落下,耿曙持剑回搭,腾出剑柄,让海东青站立。

    众骑兵胯下战马见海东青猛禽,登时不安后退,生出本能的畏惧。

    “你说呢”耿曙反问道,胸膛前的玉玦折射着阳光。

    “跟我们走。”卫队长于是将他们沿途带回,一路来到了郢都江州。

    这是姜恒平生第一次来江州,江州号称天下众水之都,与洛阳、落雁甚至济州城有着天渊之别,并非以方正为基建城,而是一座环形的巨大城市。

    整个江州占地近一千二百顷,相当于落雁与灏城、山阴三座塞北大城加起来的总和,占据了长江南岸玉衡山下至为重要的据点。城中央乃是郢王的王宫,朝外辐射出一百零八坊,一环套着一环,一环外挨着一环,环与环之间,则是纵横交错的水道相连,这些水道乃郢国陆陆续续,穷数百年光阴开挖出的人工河道。

    郢都江州有着中原最多的人口,连同王都所辐射的周边,鼎盛之时竟达到百万户规模。也是南方最大的城市。除此之外,郢王治南方十七城,田地丰饶,百姓富庶。

    但就是这么一个南方大国,却常以“蛮夷”自居,中原人既视其为百越与三夷后代,郢人也乐得如此自居。

    六百年前,郢侯得封地,其后伐长江下游的随国。郢王熊隼御驾亲征,随国国君道“我无罪”,郢王对此的回答则是“我蛮夷也”。

    耿曙骑着马,带着身后姜恒,进江州城。姜恒抬眼望去,郢国之富,较之代国又有不同,代国连接中原与西域,物资来自于互通有无。郢国则是实打实的国内积累,犹如公卿之家,细微末节都投射出一股气派。

    皇宫以白玉铸就巨墙,飞檐鎏金,琉瓦辉煌。

    寻常百姓家,户户门口栽种着桃树,时近立春,也即郢人的新年,集市繁华,百姓作百越人、东夷人打扮,江州的大港更是繁荣兴盛。

    耿曙转头看,姜恒凑到他肩上,说“与他们结盟是对的。”

    耿曙回头,险些亲在姜恒唇上,稍稍错开点,说“中原每一国,都比雍富庶。雍地太贫瘠了。”

    姜恒答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富庶要看是藏富于民,还是国富民穷,若国富民穷,就不是好事。”

    这点耿曙是认同的,生活环境太好了,人就容易生出倦怠之心,都道郢王室穷奢极欲,安于为一方霸主,这么看来半点不假。若汁琮有这么一座城,以城中三年给养,早已穷兵黩武,一扫天下。

    姜恒朝卫队长说“现在去哪儿”

    “王宫,”卫队长说,“项将军的吩咐,到了先去见王陛下。”

    耿曙低头看自己这一身,朝卫队长示意,你让我们这样去

    卫队长“呃”了一声,说“我们也没有办法。”

    耿曙“你们王陛下不在乎,我当然无所谓。”

    姜恒猜测这伙郢人想必要折辱他们,把他们当乡巴佬取乐,却也无妨,笑道“那就走罢。本该先拜见郢王。”

    耿曙纵马,载着姜恒,跟随卫队在城中绕来绕去,饶是他擅辨地形,也被绕昏了头,江州简直跟迷宫一般,坊里有街,街旁有巷,巷与巷之间又有水道,这要是什么时候带姜恒逃难,跑出城去都是个大问题。

    姜恒却在细心观察城中景象,见城中虽人声鼎沸,卫队穿行时却丝毫不在乎百姓,纵马踢的踢,赶的赶,看见背着竹篓拦路的人,还扬起鞭子抽。大多百姓身材佝偻,一副愁眉苦脸模样,显然被压榨得甚狠,

    曾经在海阁修习时,姜恒便读到过,郢国乃是鱼米之乡,田地是五国中最肥沃的,但课税也最重。万顷良田俱归王族、士族公卿拥有,收上来的粮食在仓库中放得生虫烂掉,也不愿降税。

    “到了。”卫队长在两座巨大红木门前停下,侧旁开一小门,让他们进去。

    耿曙看了眼姜恒,明显地表达出了不满,说“我想将这座门斩下来。”

    “别。”姜恒知道耿曙是说给他们听的,雍国来使,不走正门,旁边开一小门,足见郢王轻蔑。

    “走罢。”姜恒说。

    经过王宫正门,又是一段白玉镶金的宫外校场路,郢国王宫四正八圆,到处都是琴声,犹如进了仙境,侍女成群,侍卫百里挑一,高大英俊。

    “这可比你爹的王宫气派多了。”姜恒说。

    耿曙说“放把火烧起来,能烧上足足一个月吧。”

    姜恒哈哈笑,卫队长只当听不见,将他们引到偏殿前,耿曙牵起姜恒的手,迈了进去。只见殿内金碧辉煌,大白天点满了灯,鎏金王榻,磐龙珠,内里一排红木案,两边坐满了大臣,舞姬翩翩起舞,丝竹齐奏。郢王带着一众官员,正在饮酒作乐。

    “回王陛下”卫队长说,“雍国质子带到”

    殿内奏乐声一停,舞女全部退去,姜恒定了定神,只见王榻上倚坐一人,与汁琮差不多年纪,却更高壮些,穿一身绛紫色的天子袍,颔下微须,披散头发,搂着一名姬妾,朝他俩望来,稍张着嘴。

    “哎哟喂怎么这个模样”

    那人正是郢王熊耒,看见姜恒与耿曙时,登时瞪大了双眼。

    “王陛下安好。”姜恒行了地方官见封王的礼节,耿曙则只是稍一抱拳。

    大臣们开始窃笑,议论纷纷。

    “你你你”熊耒掩鼻,说,“怎么搞的”

    “我们在长江上受袭,”姜恒正色道,“事出仓促,让王陛下见笑了。”

    “怎么回事”熊耒说,“你们谁是姜恒是你吗”

    姜恒示意我是姜恒,熊耒便朝他招手,姜恒走近几步,熊耒马上色变,示意他不用靠太近,仿佛姜恒身上的泥会扑到他脸上来。

    “回禀王陛下,”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解释道,“他们在江路骤遇刺客,被凿穿了座船,末将稍早得到消息后,正在加派人手,查清真相。”

    “项将军,”熊耒说,“你这可是保护不周了,他是来做客的,怎么能让他们被刺客追杀”

    姜恒心道这应当就是御林军队长了,便朝他点头示意。

    廷内静了片刻,坐在左手最上、只与郢王挨了一个位置的年轻人说“父王,他们奔波劳碌,路上一定也累了,不如让客人下去,换身衣服,稍后再谈。”

    “嗯,”熊耒说道,“王儿说得对,项余,你把人带下去。”

    姜恒心道这应当就是太子了,感激地朝他点头。

    那御林军统帅起身,来到姜恒身前,认真打量他,项余的身高介乎姜恒与耿曙之间,不过二十来岁,倒是十分年轻英俊,面庞上带着郢人的特质,颧骨高鼻梁挺,眉毛粗犷,肩宽手长,手掌上戴着一副贴肉的黑色手套,表情却十分温和,眼里有股温柔之意。

    “请跟我来,”项余说,“姜大人。这位小哥,怎么称呼您”

    “我叫聂海。”耿曙没有亮明王子身份,毕竟雍国的照会上,也并未强调是他来护送。

    姜恒与耿曙离开偏殿,乐声又奏了起来,舞姬簇拥到场内,依旧起舞。

    “郢国欢迎你们,”项余在前带路,说,“一路上辛苦了。”

    “还行。”姜恒手肘动了下耿曙,示意他也说点什么,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项余打量耿曙,说“你是姜大人的贴身护卫来,请进。”

    郢王为他们准备的房间倒是不错的,一处雅院,院内种满了湘妃竹,颇有点洛阳的格局,小桥下流水淙淙,三进的房内十分宽敞,睡榻也很大,铺了绣金线的被褥。

    “洗澡的地方在侧房,柴房后头,已经让人去烧水了。本来以为你们会带点随身侍从”项余说,“便未给您安排侍女,我看要不”

    “不需要,”姜恒笑道,“有他就够了。”

    项余点头,再看耿曙,说“这位是雍国派来的人”

    “他是我花钱路上雇的。”姜恒童心忽起,与项余开了个玩笑。

    耿曙“”

    项余说“再安排点人”

    姜恒说“不打紧,有他足矣,我还没给他结钱,东西都沉江里了。”说着又朝耿曙道“聂兄不介意再等几天罢。”

    “不介意。”耿曙冷淡道。

    项余打量耿曙,姜恒给耿曙想出来的身份,确实很合适,其时吴、越古地常有无所事事的游侠接活挣钱,或护送,或刺杀,腰畔佩一把剑,自视甚高,谁都不放在眼中,见诸侯王族亦不外如是。

    耿曙见惯雍国排场,自己就是王子,这么宠辱不惊、云淡风轻的神情,看在外人眼里不像寻常人,伪造一个雇佣回来的游侠,便说得过去了。

    项余没有怀疑“这样罢,有什么缺的,随时找名御林军侍卫说一声,我就不打扰了。”

    项余言下之意,也十分同情劫后余生的二人,便退了出去。

    “你姓项,认识项州吗”耿曙忽然道。

    项余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姜恒想起来了方才那熟悉感,确实来自另一个人曾经的项州。他俩长得有点相似,虽然只见过项州真容一次,但那双眼睛里的温柔,却确实见过的。

    “那是我族兄,公子州。”项余想了想,说,“您师门何方与他是旧识”

    耿曙随口答道“听说过他。”

    项州年少成名,被郢地、越地不少年轻人仰慕,项余也不怀疑,却道“在王陛下面前,千万不要提这个名字,切记。”

    “知道了,谢谢。”耿曙答道。

    姜恒想起罗宣说过的话,项州身份曾是郢地的王族。

    “你居然看出来了。”姜恒迈进桶里,泡在热水中,耿曙背对他正脱衣服,说“我就觉得他脸熟。”

    耿曙也不等姜恒先洗了,脱得赤条条地进来,与他挤在一个桶里,小时候他们也用这种木浴桶,那会儿他俩尚小,如今却都成年了,一时有点狭隘,手脚互相触碰,挤在一起。

    “你转过去。”耿曙说。

    “你转过去,”姜恒笑道,“听话。”

    耿曙便转身,背对姜恒,姜恒把他抱在怀里,为他擦洗脖颈,拉起他的手臂,架在木桶边上。耿曙感觉着耳畔姜恒的气息,背脊贴着姜恒赤裸的胸膛,当真血脉偾张,背对他正好遮掩自己那处,却感觉到,姜恒也

    “恒儿,”耿曙说,“你”

    “怎么了”姜恒说。

    肌肤相触,水质滑腻,姜恒那地方有反应,素来不觉得有什么。耿曙却满脸通红,说“没什么。别碰我自己来”

    姜恒环过耿曙的腰,一手扶着他,耿曙这一下当真是彻底交待了,只觉脑海中“轰”的一声,用尽最后的理智,按着姜恒的手腕,不让他乱碰。

    “我自己来。”耿曙不安道。

    姜恒只得放开手,递给他毛巾让他自己擦洗。

    姜恒却又想起一事,说“待会儿咱们穿什么”

    耿曙醒悟过来,说“对,没衣服穿了,怎么办”

    姜恒嘴角抽搐,看着两人换下的满是泥泞的衣服,耿曙更是穿着单衣进城的,一身衬裤白衫出门,简直与赤身裸体无异。

    “光着罢,”耿曙随口道,“反正也是郢王先不要脸。”

    姜恒“”

    这时,浴房外再次传来项余的声音。

    “太子殿下猜两位没有换洗的衣服,”项余说,“着我送了来。”

    姜恒忙道“太客气了,您吩咐个人来就行。”

    项余又道“愚兄也拣出件自己的,还没穿过,兴许短些,若不嫌弃的话,给聂兄弟穿。”

    “放着,”耿曙答道,“谢了。”

    “换好衣服请到王寝殿来,”项余说了地方,道,“王陛下想见你们。”

    “你去吗”姜恒笑道。

    “报酬呢”耿曙给姜恒穿好衣服,一本正经道,“给点好处就去。”

    姜恒哈哈笑,捏耿曙的脸,想到郢国几乎没人见过耿曙,雍的照会上通知,王子汁淼也进中原了,却留在嵩县,预备与郢国进行简单的交接。谁想到一国王子,就站在他的身边

    “报酬是多少钱”姜恒凑到耿曙耳畔说,“先前说好的,我可没有钱。”

    耿曙脖颈发红,示意你看我这模样

    “穿上衣服再与你算算账。”耿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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