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尘封事

小说:山有木兮 作者:非天夜翔
    夕阳西照, 南明坊的巷内一瞬间热闹了起来,艺人们纷纷动身,准备前往朱雀宫, 挣这一天的口食。

    姜恒提笔,帮耿曙修完眉, 耿曙已变作了姜恒的模样, 而一旁瘦瘦高高的魁明,则变成了耿曙。

    耿曙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说“挺像。”

    项余抱着手臂,在旁看了片刻,再看魁明扮的耿曙。

    “其实六哥你”姜恒哭笑不得, “不必易容。”

    姜恒与他们相处短短半日,也有了仿佛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学着戏班的人叫他作“六哥”。

    “他个子高, ”魁明说, “单独看容易露馅。有我在旁扮他,两人一对比, 便不容易看出来。”

    姜恒每天与耿曙形影不离,现在耿曙扮他, 看上去确实身材有区别,好在多了个魁明扮耿曙, 两人一对比,这下像了。

    “你要扮女孩么”耿曙显然对上一次姜恒的扮相意犹未尽。

    魁明说“你可以扮成郑真。”

    “身材有差别, ”姜恒说,“我有办法。”

    接着, 姜恒入内, 换了衣裳, 扮成女孩。

    耿曙“”

    扮女子确实最不容易露馅,姜恒拉起耿曙的手,就像牵着自己,说“行了,走吧。”

    于是众人上车,前往朱雀宫,开始今夜的看戏消遣。

    扮作姜恒的耿曙,与扮作耿曙的魁明坐在一个包厢内,作女装打扮的姜恒,则与项余坐在另一个包厢中。

    按姜恒的计划,接下来的数日中,他们每天都会到朱雀宫看戏,看完戏后,马车将前往项余家,并由桃源的人暗中尾随,侦查是否有人跟踪。

    毕竟第一次刺杀失手,敌人对王宫一定有警惕,不会再轻易进去,换成住在项家,就当姜恒去玩,勉强也算合理。

    先前他们在王宫里,几乎不露面,等敌人来,明显是错估了对方的实力。

    朱雀宫中。

    “他们会来么”耿曙望向隔壁包厢的姜恒,姜恒也是心大,在听台上说书的讲笑话,被逗得不住笑。项余则坐在一旁自顾自饮酒。

    魁明始终很守规矩,没人问他,他就不说话,这时答道“我想也许会。如果天天出来,他们多半是忍不住的。”

    “你武艺如何”耿曙说。

    “公子请放心。”魁明说。

    耿曙确实不太放心,魁明对他而言,现在就是手下的将士,他当然要在乎将士的性命,这是他的原则。

    耿曙又道“比起界圭呢”

    魁明说“天下五大刺客面前,全力一战,或有机会逃脱。”

    耿曙“好大的口气,只是五大刺客,早就销声匿迹了。”

    魁明说“您不是已替了您父亲的位置么五大刺客还是在的,只是不轻易露面。每一个只要出手,结果就是一国之变,牵连甚广,有时,间接卷入的人,较之亲手所杀,更是以数十万倍计了。”

    耿曙知道魁明看出自己的身份了,也许是界圭说的,倒不如何奇怪。

    “你见过我爹”耿曙说。

    “许多年前,”魁明说,“为梁太子毕颉演戏时,在安阳宫中见过一面,他就坐在毕颉身后,眉眼间蒙着黑布。”

    “长什么样的我都记不清了。”耿曙自言自语道,昔年父亲的容貌,早在岁月里模糊,那时他实在太小了。

    “与您很像,”魁明说,“更儒雅些。”

    耿曙转头,望向一侧的姜恒。

    “我不儒雅,”耿曙自言自语道,“漂亮的姑娘,都喜欢儒雅的小伙子。”

    耿曙想起的,却是当年母亲对父亲的爱意。

    “五大刺客里,项州走得最可惜,”魁明说,“当今世上,只知他已逝,却不知他葬身何处”

    “不可惜,”耿曙说,“迟早有一天,天下人会知道,项州是他们的恩人。”

    若项州当年没有救出姜恒,如今雍国也许将是另一种模样,也许没有人能挡得住汁琮暴虐的性子与残忍的铁骑,但姜恒成功地做到了,他的变法哪怕在汁琮一统天下后,仍会发挥作用。

    “如今江湖人说,您接替了耿渊的位置。”魁明说,“罗宣虽不知所踪,想必还在。界圭也在。真正离开的,只有公子州。”

    “神秘客是谁”耿曙忽想起了那最后一名、始终没有现过身的神秘客,这人来历当真成谜,是世上消息最少的一个,传说从不在江湖中露面。可是既然从未露面,大家又怎么知道有这个人呢

    起初姜恒曾猜测这人是孙英,耿曙却对此嗤之以鼻,设若是孙英,那么父亲名列五大刺客之首,实在是种屈辱。

    “不清楚。”魁明答道,“但有人说,神秘客是名王族,极少动手,因为没必要。”

    耿曙皱眉,“王族”虽稀罕,范围却也很广,五国之中的王族不一定特指宗室,全加起来,算上旁支,至少有个上千人。

    戏台上,那说书人还在絮絮叨叨,姜恒对后面的故事就不感兴趣了,多半都是他在书上读过的,便转头与项余闲聊,说“将军,您可以不用在这里陪我。”

    “故事不好听吗戏不好看吗”项余却道,“让他们换一出就是了。”

    项余手指捏开松子,随意吃着。

    姜恒笑道“不,好看。”

    “好看你就会看戏了,”项余说,“不会理我,对不,姜太史。”

    说着,项余朝他神秘眨了眨眼,说“这就使人去换一出。”

    “别,”姜恒马上道,“聊聊天,不也挺好”

    项余今夜似乎喝了不少酒,姜恒看他酒量倒是不错。

    “少喝一点。”姜恒说。

    “你是不是总这么管聂海”项余说。

    “呃”姜恒道,“我给你斟一杯罢。”

    “想聊什么”项余朝姜恒扬眉,“说罢,陪你聊,今晚聊个够。”

    姜恒只觉好笑,项余脸色如常,眼里却带着几分酒意与戏谑神色,那眼神与姜恒转瞬间拉近了距离,仿佛他们已经这样认识很久了。

    “我的那位大师兄项州大师伯他”姜恒说,“什么时候去的海阁您认识他,应当记得罢”

    项余听到姜恒提起项州,便接过他的酒,想了想,说“忘了,只记得我小时候,他还常常指点我武艺。”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姜恒说。

    “一个长得好看的人。”项余说,“你见过他的脸不曾公子州昔年在郢地是很有名的。”

    “见过。”姜恒说,“后来他为什么不当王族,去当刺客了呢”

    姜恒与项州相处时,总感觉自己很小,哪怕在洛阳已经十二岁了,他是将项州当成家人来看待的。

    “因为他喜欢姜昭。”

    项余戴着手套,剥松子不太方便,姜恒便从他手里把松子接过来,替他剥好,放在盘子里。

    姜恒猝不及防,听见了母亲的名字,心中百感交集,点了点头。

    “喜欢一个人,自然是什么都愿意为他做的。”项余本想懒洋洋地枕着手臂,跷着脚躺下,但刚躺下便意识到不妥,马上又坐了起来,按着膝。

    姜恒却没有注意到,低声道“所以他习练武艺,是为了我娘。”

    “没有得到意中人的青睐,”项余说,“却成了天下第四大刺客,也是天意弄人。”

    “他其实可以当他的王子,”姜恒自言自语道,“我娘不该招惹他。”

    项余道“有时候,当事人确实不想招惹,架不住咱们一生情不知缘何而起,若不招惹就能断去情缘,天底下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痴男怨女说来实在话长。”

    姜恒望向项余,说“可以告诉我么”

    项余“你若想听的话。”

    姜恒转向他,说道“说罢,将军的故事,可比台上说书人的好听多了。”

    项余又一笑,今天他的笑容多了不少,也许是喝了酒的关系。

    “越人姜氏,昔年在越国亡国之后,曾设法复国。”项余道,“这你想必是知道的。”

    姜恒说“从前我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

    项余说“越女姜昭与其妹姜晴先是求助于郢国,其后求助于雍国。当时越太子勾陈,远走塞外,出长城,来到汁琅面前。那时,越人耿氏,也即你的父族,还在汁家麾下,乃是四大家之一,耿渊是耿家的独生子。”

    “嗯,”姜恒想了想,说,“后来姜晴嫁给了汁琅。”

    “先说姜昭,”项余说,“公子州对她一见倾心,希望郢国为越地复国,但本国陛下呢权衡利弊,没有答应,姜昭便走了。”

    “那时候她多大”姜恒听着自己母亲的往事,有种奇异的感觉。

    “十四五岁罢,”项余说,“记不清了,我的族兄公子州,当年也只有十六。”

    姜恒点了点头,说“后来我娘在雍国待了不少时候。”

    “是啊。”项余说,“汁家起初答应勾陈,也即现在名唤界圭的大刺客,让越人王族与姜家留在落雁,届时将帮助他们复国。但汁琅他骗了界圭,娶到姜晴后”

    “是这样吗”姜恒说,“他欺骗了越人”

    项余眉毛一抬,说“听说的,真相不可考。都说汁琅骗了他,既没有出兵帮他复国,也没有以王族之礼待他”

    姜恒想起界圭曾经的话,说“我倒是觉得,界圭是心甘情愿的。”

    项余没有争论这点,点了点头,说“姜昭本来被安排,嫁给汁琮。若当年这么安排,你就是汁琮的儿子,如今是太子了。听说她当年宁死不从,扬言若国不得复,便自刎以谢故国。”

    姜恒好笑,说“那我就不会出生了。”

    “最后是耿渊娶了她。”项余出神道,“公子州学成后,追着她去了越地,她其后你都清楚了。”

    议论别人父母,乃是很失礼的事,项余说到这里就打住了。

    姜恒说“后来也许因为有了我,当年的执念,也慢慢地,都放下了罢。”

    接着,项余做了个出格的举动,搭着姜恒的肩膀,把他搂向自己。

    姜恒马上道“项将军,您喝多了。”

    “听着,”项余说,“我没喝多,听清楚了。”

    项余正色,凑在姜恒耳畔,极小声道“姜大人,听清楚了。”

    隔壁包厢内,耿曙始终注意着姜恒与项余的动向,本来看姜恒始终在听项余说话,就有点不舒服,及至见项余动手搂他,终于坐不住了。

    “去告诉他,”耿曙朝魁明吩咐道,“安分点。”

    魁明闻言起身,先是出了包厢门,再往外去,绕过楼梯,去项余的包厢。

    姜恒却神色凝重起来,只听项余气息里带着很淡的桃花酒气味,并非喝多了逾矩,而是借着酒意,朝他低声说。

    “郢国的王族,没有一个是好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之辈。”

    姜恒抬眼注视项余,项余说完这句话后便放开了姜恒,朝他做了个恶作剧的表情,笑了笑。

    魁明推门进来,项余却抬手说“知道了,言行举止,一定注意。”

    这时候,耿曙脸色阴沉,侍从上来换过食盒,收走没动过的碟子。

    耿曙倏然抬眼,望向那侍从。

    侍从一边收拾,一边与扮成姜恒的耿曙对视。

    “我是来杀你的,”那侍从笑着说,“大人,你还有十二个时辰可活了,好好去过”

    接着,只见“姜恒”动作之迅速,犹如裂过天际的一道闪电,出手

    朱雀宫中,台上台下,顿时大哗。只听一声震响,侍从的身体刷然从台上飞出,被耿曙飞身旋腿,踹中胸膛,在半空中鲜血狂喷,摔下了三丈高的大厅中

    刹那观戏台下大乱,魁明马上反应过来了,吹了声口哨。

    耿曙没有追下去,而是果断扯下包厢帘幕,到得姜恒与项余身边。

    这个时候去追,极有可能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计,只见耿曙伸手一揭,卸去伪装,露出真容,项余则马上起身,前去吩咐侍卫,封锁整个朱雀宫。

    “走”耿曙牵着姜恒的手,从另一侧门内出去。朱雀宫中乱作一团,那杀手已不知去向。

    姜恒快步下楼梯,说“看见他往哪个方向逃了没有”

    “没有”耿曙脱了袍子扔开,现出里头一身黑色的夜行服劲装,说,“你们拉拉扯扯,在隔壁说什么”

    姜恒道“真没说什么现在是问这个的时候吗快追”

    让杀手逃跑,也是姜恒计划中的一环,耿曙却在楼梯上站住,握着姜恒的手不放,固执道“你不说,我就不追了。”

    “追出去再慢慢和你说”姜恒快要求饶了,焦急之情溢于言表,却忘了他穿着女装。

    耿曙忽然一笑,抬手一刮姜恒侧脸,说“逗你的。”

    两人出朱雀宫,没有遭到拦阻,耿曙打了个唿哨,等在朱雀宫外的海东青马上降了下来,继而一个盘旋,朝城中东北方飞去。

    耿曙翻身上马,把姜恒拉了上来,两人共骑一匹项余已准备好的马,马蹄上裹了棉布,沿着长街而去。

    姜恒搂着耿曙的腰,不住抬头看,耿曙知道他担心,说“没跟丢。”随手在自己腰前姜恒的手背上拍了下。

    姜恒忽然察觉,耿曙这身刺客夜行服十分贴腰修身,衬出他的肩背与长腿。

    就像当年他见赵竭之时的印象,如今耿曙已是个与赵竭相仿的男人,而不再是少年了。

    姜恒“当心点别撞上东西”

    “驾”耿曙道,“我的骑艺就这么烂你侮辱我快认错”

    耿曙又两腿一夹马腹,他的骑技是在南北方嶙峋山麓中练出来的,驭马上个城墙屋顶乃是家常便饭,在江州暗夜里穿街过巷如履平地。

    “好好,”姜恒改口道,“你是天下第一,你最了得,你这么了得,没我什么事了,我还是回宫睡觉怎么样”

    “那可不行,”耿曙还有闲心思与他你来我往地逗趣,“没有你在身边,我就不是天下第一了。要有人亲眼看见,耍威风才有意思,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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