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诉悲歌

小说:山有木兮 作者:非天夜翔
    夤夜, 郢军动用了有史以来至为严密的守备,时刻提防着雍军拼死前来劫人。

    “最后问你一句,淼殿下。”屈分与项余来到大牢, 面朝耿曙。

    项余认真说“太子殿下决定,看在彼此的情谊上, 最后给你一次选择,你可以自己选一种死法。”

    屈分看了眼项余,他没有接到这道命令,但不要紧,人都要死了, 如何处死, 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叫聂海。”耿曙淡淡道,背靠监牢的墙壁坐着,望向死牢外的夜色。

    项余说“说罢, 你想怎么死”

    “烧死我罢。”耿曙想了想,按着项余先前的吩咐答道。

    屈分说“烧死可是相当痛苦。”

    耿曙说“我喜欢火, 烧死我的时候,让我面朝南方, 我想看着南边。”

    屈分怀疑地看了眼项余, 项余点头示意照做就是。

    “我陪他喝杯酒,”项余朝屈分说, “一场朋友, 你们都出去罢。明日我不观刑, 不想看着他死。”

    屈分想了想, 让你俩独处又如何还能挖地道跑了不成他自然很清楚, 项余不想担这个责任, 也好, 反正功劳都在自己身上。

    屈分离开了大牢,吩咐侍卫长“严加看守,注意那只鹰。”

    近五千人围在地牢外,筑成人墙,彻夜强弩不离手,哪怕项余将人犯偷偷放走,这厮也将插翅难飞。

    “给他一个火刑架。”屈分又吩咐道。

    郢军带着铜柱与铁链,涌到飞星街正中央,一街之隔即是雍军的防线,四面屋宇已被拆得干干净净,腾出近千步的空地。

    郢军在街道正中钉上铜柱,铁链叮当作响,远方则渐渐地传来歌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那是城北,雍军大营中不知何处先响起的歌声。月亮笼罩着一层光晕,此夜,八万雍人彻夜不眠,歌声一起,当即一传十,十传百,回荡在安阳的月夜里。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郢军士兵听到歌声,动作一顿。

    “快点”监工催促道。

    众人将一个又一个的柴捆扔在铜柱下,堆成了一座小山,浇上火油。

    城外,姜恒与界圭悄无声息,翻身下马。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界圭一手挡住姜恒,两人抬头往城内望去。

    郢军的部队都集中到了城中,南门守卫反而十分空虚,全是撤出城的百姓。

    “有人在唱歌,”界圭说,“雍人。”

    姜恒心中忽生出不祥之感。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他们听见城中远远传来的歌声,那是八万人在月夜下各自低低吟唱的歌谣,他们各抒悲痛,歌声却终于汇聚在一起,形成滚滚洪流,在天地之间震响。

    “我负责左边那个,你负责右边那个。”姜恒瞄准了城墙高处的两名卫兵,朝界圭低声道。

    姜恒手中甩起钩索,甩了几个圈,界圭却飞身踏上垂直的城墙,四五步急奔,翻上城楼。两名士兵无声无息,倒下。

    界圭转身,朝姜恒吹了声口哨,姜恒只得扔出钩索,被界圭拖了上去。

    两人望向郢军大营,大牢外守得犹如铜墙铁壁。

    项余离开大牢,屈分的亲兵打量他一眼,又朝牢里看。

    项余回头,朝牢狱入口投以意味深长的一瞥,亲兵先是进去检查,见耿曙仍在,便朝上头示意。

    项余没有再说话,翻身上马,出了郢军大营,这时,雍军的歌声传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项余不疾不徐,策马行进在街上,又回头看了眼远处。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那是雍人予耿曙送别的歌声,是他们寄予他最后的话,亦是世上至为庄重的誓言。

    项余在那歌声里,慢慢离开了大营,驰往城南。

    姜恒与界圭站在城楼高处,朝远方眺望。

    姜恒看出了郢军的计划,他们竟是在远方河道上驻扎了上万兵马,打进了木桩,届时只要将桩一抽,黄河水便将漫灌进安阳。

    “明天他们要掘断黄河,放水淹城,必须尽快送信给武英公主。”

    界圭说“先救人再说。”

    郢军尽是水军,洪水泛滥,马上便可登船,随手射死在水里毫无挣扎之力、不熟水性的雍人。也正因想好了所有计策,屈分才如此有恃无恐,他打赌雍军一定会全部留在城内,亲眼看他如何处死他们的王子殿下,再群情汹涌,朝他们宣战。

    届时只要洪水涌至,轰隆管保让他有去无回

    屈分已兴奋得有点发抖,明天便将是他名满天下之时,先擒汁淼,再淹死汁琮,天下名将,舍我其谁

    姜恒注视海东青盘旋的方向,他们只有两个人,要突破这五千人的防守简直不可能,屈分一定非常警惕,必须有人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只要汁绫开始攻打郢军阵地,他就能与界圭趁乱混进去,接近大牢。

    姜恒想召回海东青,通知汁绫,让她协助他们。打了几个唿哨,海东青飞近少许,却不落下来。

    他不敢把唿哨打得太响亮,生怕引起附近守军察觉,一时焦急万分。

    “有人来了。”界圭说。

    月光下,一骑疾驰,朝城南大门前来,穿着郢军将领的装束。

    项余催马,一手在脸上搓揉,除去了易容伪装,露出耿曙的容貌。

    海东青马上落下,停在他的肩上。

    “风羽”高处传来一个声音。

    耿曙难以置信地抬头,月光照在他的脸庞上,姜恒跑下城楼时,忽然愣住了。

    耿曙翻身下马,往前走了几步,姜恒刹那一声哭了出来,连滚带爬,扑向耿曙。

    “天地与我同哀,万古与我同仇”

    雍军的战歌一声接一声,到得后来,已尽是悲愤之情,军中那愤怒无比的情绪正在不断蔓延,传令兵来来去去,勒令不许再唱歌,却止不住军队的群情激愤。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姜恒在那歌声里,冲下城墙阶梯,不顾一切地奔向耿曙。

    耿曙“没事了,恒儿,我出来了”

    姜恒把头埋在耿曙肩前大哭,耿曙紧紧地抱住了他,回头望向城中。

    “快走,”界圭说,“不要再耽搁了出去再哭我去给汁绫送信”

    耿曙带着姜恒,飞身上了城楼,反手一道钩索勾住城墙,犹如飞鸟般垂降而下,投入了夜色。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耿曙抱着姜恒,让他坐在自己身前马背上,两人共乘一骑,界圭已沿着城墙离去,前往为汁绫送信。

    耿曙怔怔眺望那一墙之隔的千年王都安阳,重逢之际,二人都没有说话,静听墙内传来的歌声。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歌声渐止,犹如向他们送别,耿曙最终调转马头,带着姜恒,沿东方官道离开。

    天渐渐亮了起来,屈分亲自来到大牢前,这最后一段路至关重要,可不能让他成功逃跑。

    亲卫将耿曙从牢里押了出来,他全身伤痕累累,衣不蔽体,白皙的胸膛上满是血痕,头发凌乱,三天里没有食水,已将他折磨得奄奄一息。

    屈分亲自验过人犯,说道“王子,一路好走,你爹琴鸣天下之日,你就注定有这么个结局,轰轰烈烈一场,死在这么多人的送别下,也算不枉来世间走一回。”

    耿曙没有回答,闭着双眼。

    亲卫拖着他脖颈上的铁链,耿曙赤着脚,脚镣叮当作响,被一路拖到飞星街前,绑上了铜柱。

    雍军尽出,顿时四面八方,王宫顶上、屋顶、街道中,全是两方军队。

    没有人说话,偌大安阳,犹如死城,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飞星街正中的那火刑架。

    耿曙被绑在铜柱上,两手垂在身畔,低着头。

    “喂,”耿曙冷漠地朝底下卫兵说,“让我面朝南方。”

    卫兵前去请示,得到了答复,便缓慢将铜柱转了过去。

    此刻的汁琮,正站在王宫高台前,眼望飞星街正中,估测稍后若按不住军队,混战一起,自己这边能有几层赢面。

    答案是至少七成,有时他觉得郢国人自高自大,当真是疯了,一群水军出身的夷人,拿什么与雍军开战

    但看到耿曙被绑在火刑柱上时,汁琮心里竟仍有几分难过与不舍。

    “雍王”屈分喊道,“退出城去,我就饶他不死”

    汁琮听见远处传来的声音,心道,要怪就怪姜恒罢,你跟错了人。

    征服天下后,他决定为耿曙追封一个王,毕竟他们父子一场,国内届时如何流传他的事迹、如何朝各族交代,他都想好了。他将煽动起大雍全国上下的怒火,并引领他们,烧遍中原的每一寸土地。

    他在一旁坐了下来,手里拿着一把松子,捏开,气定神闲地旁观这场终将到来的死刑。

    郢军在火刑架下浇满了火油,曾宇眼眶通红,及至看见卫兵们转动铜柱之时,终于按捺不住,失控般地吼道“将他转过来那是我们的王子我们的上将军”

    雍军已近乎哗变,耿曙却朗声道“别着急大伙儿都会死的早一天,晚一天,迟早要死,急什么”

    耿曙的声音不同以往,变得十分沙哑,同时睁开双眼,戏谑地看着百步外、正准备下令的屈分。他看不见屈分的脸,却知道他就在那儿。

    “死到临头,”屈分冷笑道,“还在嘴硬,点火,烧死他。”

    传令兵高举火把,在十八万士兵注视之下纵马而来,火把的黑烟被北风远远吹向南方大地。

    百步、五十步、三十步、十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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