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济水舟

小说:山有木兮 作者:非天夜翔
    “孙先生总喜欢胡说八道, ”流花哭笑不得道,“受不了他,公子请务必不要放在心上。”

    姜恒尚未明白孙英何意, 听到这称呼, 却笑道“好久没有人唤我公子了。”

    耿曙在一旁安静听着两人的对话, 注视济水倒影里的星空。

    “耿家是越地的公侯, ”流花说,“不叫公子叫什么”

    姜恒伤感笑道“什么公子不过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罢了。”

    耿曙忽然转身, 朝姜恒说道“我去集市上逛逛。”

    姜恒朝流花说“走罢”

    耿曙却道“你们留在桥上, 集市人多, 我马上回。”

    姜恒知道耿曙怕又有刺客来刺杀, 便不多坚持。只见耿曙下了济水桥, 走进集市, 在头顶的缤纷星灯照耀之下, 于小摊前驻足。

    小摊上有卖许多饰品, 不少情侣正在摊前挑挑拣拣。耿曙低头看面前的摆设, 不时抬头看远处济水桥上,姜恒正与流花闲聊, 两人远远地又笑了起来。

    一旁孙英恰恰好又来了,牵着那少年, 再朝耿曙吹了声口哨。

    耿曙回过神,一瞥孙英,孙英提醒他看集市另一边,暗处出现了一个跟踪的身影。

    孙英扬眉, 指指背后, 再示意耿曙, 意思是你怎么没带剑出门, 太托大了

    耿曙没有回答,在摊上选了一枚镶金的玉簪,转身回往桥上。

    “恒儿。”耿曙站在桥边,朝姜恒招手,其时姜恒正与流花谈及这半年里的事,包括赵起怎么突然失去了所有记忆,被耿曙打断,便朝他走来。

    耿曙递给姜恒,示意流花,说“给你,恒儿,送给她罢。”

    姜恒“”

    姜恒震惊了,回头看看流花,再看耿曙,忽然有点失落,却勉强一笑道“你喜欢她吗我以为你”

    “不。”耿曙说,“我是说,你送给她。”

    “啊”姜恒霎时就傻了,说,“为、为什么”

    “去罢,”耿曙说,“你已经是该成婚的年纪了,就从来没对女孩儿动过心思么”

    “不不不,”姜恒回头看了流花一眼,忙朝耿曙道,“你在说什么哥你别捉弄我。”

    “没有捉弄你。”耿曙道,“我看你与她在一处,你也挺高兴的,去罢,你没明白”

    姜恒心道真是疯了,忙把玉簪塞回耿曙手里,耿曙却不解,认真地看着姜恒双眼,坚持道“恒儿。”

    姜恒与耿曙对视,明白到他未曾出口的心意,当即笑了起来,摆摆手,回往桥栏前,朝流花说了几句话,流花理解地点了点头,与姜恒一同朝耿曙望来。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流花转身离开桥上,独自回宫去了。姜恒随手将玉簪收了起来,来到耿曙身边,朝他一笑。

    “多少钱买的”姜恒朝耿曙问。

    “不知道。”耿曙眉头微拧,问,“她怎么走了”

    姜恒说“她忽然想起有事,回宫去了。”

    “追上去啊。”耿曙固执地说。

    姜恒打量耿曙脸色,心情一时十分复杂。

    “你还知道买东西送人,”姜恒带着醉人的笑容说,“下回穿女装时正好用上。”

    耿曙“”

    姜恒背靠桥栏,仰望星河,耿曙莫名其妙,问“看什么”

    “星星。”姜恒朝耿曙说,“小时候咱们夏天晚上,不就经常躺在屋顶上看星星么”

    耿曙说“我看你与她重逢时很高兴,以为在郑宫时,你俩就已经已经”说着,耿曙两手握拳并着,拇指做了个动作。

    “怎么可能”姜恒大笑起来,说,“我若喜欢谁,会告诉你的。”

    耿曙只得点头,说“好罢。”

    姜恒看耿曙,又道“不过你说得对,哥,你也得”

    “你知道吗,恒儿,”耿曙转头,打断了姜恒的话,不让他将后半句说出口,“有一件事,我在心里想了很久。”

    “什么”姜恒问道。

    耿曙沉默不语,数息后,他突然做了个动作,不由分说,抓住姜恒手腕,将他野蛮地拉进了自己怀中。

    耿曙那动作突如其来,姜恒尚未回过神,耿曙便道“当心刺客”

    眨眼间,一道黑影从桥下翻出,姜恒被耿曙一搂,侧身避过黑影。那黑影身材瘦长,作猎户打扮,一手持匕,朝姜恒挥来的瞬间,耿曙后仰,姜恒头发扬起,三缕发丝飘落。

    耿曙今天没有带黑剑,仓促间未曾还手,已转身翻出桥栏,两人再避猎户一招,“哗啦”一声响,坠入水中。

    集市上有人听见水响,赶紧过来查看,喊道“有人跳桥殉情啦”

    “哥”姜恒顿时被水淹没至顶,耿曙动作却极其敏捷,下水后翻身,带着姜恒到水面,吸了一口气,再沉入水中,侧头封住他的唇,将气渡给他。

    两人被水流冲往下游,灯影绰约,只见猎户收起匕首,沿着河岸奔来,弯弓搭箭,指向水中。济水下游处横满了小船,俱是渔家所用,猎户听见不远处出水声响,便跃上舢板,从舢板到船,再沿着搭在一起的小船一路过去,追踪二人下落。

    姜恒爬上船,一身湿淋淋的,耿曙却让他别吭声,留在船上。

    “在这儿等着。”耿曙凑到姜恒耳畔,极小声道。

    姜恒点了点头,夏夜落水,全身湿透倒不如何冷。只见耿曙一转身,潜入夜色。

    猎户耳朵微动,沿着在水上载浮载沉的小船搭起的桥一路缓慢走来,悄无声息。

    下一刻,背后无声无息地按上了一掌,那一掌来势极慢,只带起少许风,但掌心与猎户背脊接触时,那猎户便知大事不好,蓦然闪避。

    “慢了。”耿曙冷冷道,掌劲直到按上敌人背脊时才以柔劲一吐,猎户顿时两眼一黑,鲜血呕出,五脏六腑被震成重伤,朝前一步,勉力转身,掏出匕首,要与耿曙同归于尽。

    然而耿曙却左手一拂,拍在他的头顶上,第二掌刚猛霸道,霎时将那人天灵盖震得粉碎。

    猎户死前甚至说不出半句话,软倒下去,“哗”一声入水。

    姜恒听见水声,在一艘小船上站了起来,却见耿曙长身而立,玉树临风,在漫天星光之下稍稍活动手腕,缓慢朝他走来。

    “没事了。”耿曙一身越人武服湿透,贴在身上,现出漂亮的男子胸腹、背脊轮廓。

    姜恒问“上回的杀手吗”

    “嗯。”耿曙道,“现在剩最后一个,今夜他们不会再来了,咱们回宫去”

    在耿曙眼里,这人突如其来,骤然而死,甚至比不上一只转瞬而过的飞鸟。

    “没事就好。”姜恒坐在船头,拧衣服上的水,朝耿曙笑道,又有点可惜,说,“那就回去罢。”

    耿曙在星光下低头看姜恒,心生一念,说“不想回去那带你划船出去玩罢。”

    “好好。”姜恒马上道。

    说着,他解开缆绳,拿起篙,在岸边一点,小船载着二人,再度摇入济州城中。

    耿曙站在船尾,姜恒坐在船头,黑夜里也没人看,姜恒便解开外服,晾在一旁,只穿单衣衬裤,坐在船头,看着两岸璀璨灯火。耿曙划了一会儿船,到岸边买了酒食,将船撑到上游处,随着河水慢慢地顺流而下。

    沿途他们经过济州的教坊,经过五光十色的酒肆,一切犹如在梦中。

    “喝酒吗”耿曙也一身白衣,坐在船上,朝姜恒晃了晃手里的酒。

    “不是不让我多喝”姜恒笑道,“我给你斟罢。”

    “我来。”耿曙道,自己提壶,斟了两杯,递了一杯给姜恒,说“干了,弟弟。”

    姜恒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耿曙叫他“弟弟”了,一直以来,他都叫他作“恒儿”,听到这称呼时,还挺奇怪的。

    姜恒笑着喝了酒,说“桃花酿,越酒。”

    “我说,”耿曙一饮而尽,又开始斟酒,认真道,“有一件事,我在心里想了很久、很久。”

    “什么”姜恒莫名其妙,说,“什么事”

    方才桥上的话,被那刺客一打岔,姜恒已忘光了。耿曙说“刚才桥上就想说的算了,喝酒罢。”

    “你说啊,”姜恒笑道,“什么事这么庄重”

    “算了。”耿曙叹了口气,说,“喝酒,来,恒儿,咱们很久没有一起喝酒了,我还记得那天你喝醉了,在雪夜里唱的歌儿,你还记得不”

    耿曙斟上第二杯。

    “什么歌”姜恒茫然道。

    “你怎么老忘事儿”耿曙实在忍无可忍了。

    “哦”姜恒想起来了,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合一”

    那天耿曙远在城墙上,居然听见了。

    “等等。”耿曙说,继而在船头飞身一跃,单足一点,上了岸边小楼,楼内传来隐隐约约的琴声。不片刻,里头传来惊呼,耿曙一手持琴,随手玩了个旋,又跃回船上。

    “哎,”姜恒哭笑不得推他,“你怎么抢人东西”

    “我留钱了。”耿曙说,“再过几天,我就要为这座城去打仗,保护所有的百姓,朝他们买个琴怎么了”

    姜恒有时对耿曙这野蛮的、说一不二的性子实在是没办法,这么多年了,他心里还住着那个野人少年,从未有过改变。

    “你唱,”耿曙把琴搁在膝头,注视姜恒双眼,说,“我奏琴给你听。我是耿渊的儿子,就像你会使剑一般,我也会弹琴,想听什么你就唱。”

    姜恒抱膝,笑意盈盈,唱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耿曙拨动琴弦,小船慢慢地划过星河,四周泛着一场缤纷缭乱的梦,琴弦在济水上洒下弹动的音,犹如千万水珠落在河面上,化为细细密密的一道轨迹,融入了河里的漫天繁星。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随着耿曙一扫琴弦,水中星河内的浩瀚群星仿佛刹那间跳动起来,随着小船漂向下游,而汇为千万缕柔和的光轨。

    “星河如覆,山川凝露。”姜恒又轻轻地唱道,“伴此良人,有斯柏木”

    耿曙不低头,注视姜恒的侧脸,左手按弦,右手连弹,叮叮咚咚的琴声从他们身畔散开,落入水里,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还唱什么你说罢”姜恒眼里倒映着两岸灯影,在这艘船上,他们隔绝了天地,只有彼此。

    “我想唱首歌给你听。”耿曙说。

    “那我来弹”姜恒要接琴,耿曙却道“你坐着。”

    琴声沉寂下去,在那万籁俱寂之中,再“噔”的一声,发出了颤音。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耿曙以他低沉的声线缓缓唱道,“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二人坐在那小船上,耿曙奏琴起唱时,始终看着姜恒在那光影中的清秀脸庞,与漂亮的双目。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姜恒笑着与他一同唱道。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耿曙嘴唇微动,似在朝姜恒倾诉。

    那一刻,姜恒从耿曙的表情里,仿佛感觉到了什么。

    “山有木兮,木有枝。”耿曙低声道,“山有木兮”

    “木有枝”

    琴声归寂,世间一片静谧。

    耿曙放下琴,姜恒没有说话,避开耿曙目光,望向水里的漫天星辰。

    接着,耿曙斟了第三杯酒,递到姜恒手里,说“来,喝酒。这就是刚才在桥上,我想对你说的。”

    姜恒忽然有点不知所措,一刹那间他懂了,但随之而来的,则是比那天知道自己身世时,更为骤然的冲击。

    “我只说一次,恒儿。”耿曙决定不再回避自己的内心,拿着酒杯,认认真真道,“恒儿,我的恒儿。”

    “哥,”姜恒很慌张,说,“别说了,我我懂了”

    “让我说,”耿曙重复道,“就这一次。”

    姜恒不得不转头,注视耿曙双眼,耿曙眼里带着少许伤感,笑道“别回答我,什么都别说。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从今往后,你将我当什么都行。你当我还是你哥,我便永远像待弟弟一般,像咱们从前那般待你,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从前是,现在是,往后也一定是。”

    “你若愿意愿意答应我,”耿曙说,“我为你当什么都行,为你死我也愿意。我爱你,恒儿,我知道我贪得无厌,我有了这么多,却不知足,还想要更多。”

    姜恒起初如坐针毡,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可当他看见耿曙眼里的温柔时,却又丝毫不觉得这令他难受。

    “你可以慢慢想,”耿曙说,“想多久都不打紧,愿意不愿意,我都永远在你身旁。如果你不喜欢哥哥,就千万别勉强,你得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妻儿,只要你过得快乐,过得自由自在,我都行嗯。我都可以。我愿意等,也愿意随时放手。”

    “恒儿,来,干了这杯。”

    接着,耿曙一饮而尽,姜恒拿着那杯酒,看着耿曙,久久说不出话来。小船在漫天光影中漂过济水,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山有林木,水有荷华。

    山川凝夜露,星河尽倾覆,洒向人间。

    “我”姜恒乱了方寸,心脏狂跳,“让我想想,哥。”

    耿曙如释重负,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已不必再多说。

    卷六霓裳中序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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