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敏说完来龙去脉,意儿和阿照听得入迷,眼巴巴儿望着她,半晌憋出一句:“怎么会这样?”
意儿问:“她用的什么毒?”
“冷翡香,拌在陈皮秋梨汤里。”
阿照困惑:“那是什么东西?”
宋敏道:“冷翡是一种草植,出自爪哇国,晒干后香气浓郁,作香料则无害,但口服却有剧毒。”
意儿问:“衙门如何判定为自杀的?”
“杜若死的前一天,她亲自出门买香,丫鬟和香料铺的老板可以作证,那碗陈皮秋梨汤由她亲手熬煮,并未经过旁人之手,剩下的冷翡香也在杜若的柜子里找到。”
阿照不解:“可杜若为何自尽?她怎么舍得丢下女儿?”
宋敏也觉得纳闷:“听怀让兄的意思,他这几年沉迷道法,杜若和温慈入府以后并没有得到太多陪伴,再加上温彦敌意很大,平日阴阳怪气,时不时给她们脸色,如果杜若想不开,只有这两个理由。”
意儿摇头:“听起来有些牵强,她当初能忍受全县的白眼,说明并非软弱之人,而且世伯修道已有数年,她应该早就习惯了的。”
“没错,更可怕的是,杜若死后没多久,温慈意外落水,险些丧命。”
意儿诧异地张张嘴:“在哪儿?”
“池塘,那个地方离温璞和温彦的院子都不远。”
“不会吧……”阿照搓了搓胳膊冒出的鸡皮疙瘩:“何人如此恶毒,连孩子也不放过。”
意儿手指抚摸额头,揣摩一番:“按理说,衙门验过,认定自杀,又隔了一个月,即便有什么猫腻,如今我们再查,想找到证据是很难了。”
宋敏明白:“或许怀让并不想要证据,只要真相。”
意儿笑了:“若查出系他杀,无论凶手是谁,我可一定会通知衙门的。”
宋敏叹道:“明日先问一问,或许大家都想多了呢。”
意儿点头。
此时月上中天,蝉鸣渐希,灯明灭,风卷云散,人困倦,纷纷拢帐睡下。
次日清早起来,听丫鬟说,昨夜温慈又发噩梦,哭喊不止,温怀让醒了酒,这会儿看她去了。
意儿问:“你们家小姐常做噩梦吗?”
“夫人死后发作过两次。”
阿照微叹:“这孩子真可怜,本来身子就弱,如今娘没了,还不知怎么伤心呢。”
“吃过饭我们也去看看吧。”
“好。”
温慈夜里哭闹的事传开,府里众人都知道了,温璞和奚樱一早过去探望,温彦则不闻不问,听说他很不高兴,在自己房里咒骂:“就她会装可怜,让全家都围着她转,从前把我爹抢走也就罢了,如今连哥哥嫂嫂也不放过,既然成日家病歪歪的,怎么还没死呢?”
身旁的丫鬟忙提醒:“二爷可别胡说,三小姐到底是您的亲妹妹。”
“妹妹?她也配?”温彦恨道:“我若认了这个妹妹,如何对得起我娘?呵,她们母女不就等着把我娘熬死,好鸠占鹊巢吗?外室就是外室,她们没那个福分,如今你瞧瞧,真是报应不爽!”
温彦自幼顽劣,不似他哥哥懂事稳重,从前老太太和母亲在时,总把精神放在温璞身上,苦心培养,不大注意小的那个。
如今又来了个温慈,抢走众人眼光,他如何忍得?
……
意儿和宋敏、阿照来到温慈的院子,得知孩子好不容易睡着了,温怀让知道她们要来,正等在那里。
“三小姐还好吗?”她们轻手轻脚的打了湘帘进去,瞧了眼拔步床上熟睡的温慈,孱弱的一个小人儿,像只雪白的羊羔,脸蛋只有巴掌那么大。
“她是吓着了,那日亲眼看见她娘死的。”温怀让从床边起身,引她们到外间落座,又把杜若的贴身丫鬟碧荷与乳娘叫了过来。
碧荷自幼跟着杜若长大,和乳娘一样,是她从外面带进来的人,如同心腹。
“你们将当日的情景再仔细讲给赵大人和宋先生听。”
“是。”碧荷拧眉回忆着:“那天晌午,我和乳娘在房里哄小姐睡觉,夫人因染了风热,咳嗽咽痛,便去小厨房炖陈皮秋梨,回来的时候她把那盅汤搁在外间的桌上,小姐睡着,我和乳娘就出去了。”
“你们夫人时常自己煮东西吗?”
“是,她一向如此,平日里小姐吃的小食点心,还有简单的糖水蜜饯,她都肯自己动手。”
乳娘也说:“夫人体恤下人,午后丫鬟们犯懒犯困,她从不苛责,总说,一点小事而已,自己有手有脚,也能做的。”
意儿打量屋内摆设,卧房在堂屋两侧,用隔扇隔开,挂着毡帘,为了进出方便,除了夜里睡觉,应该很少关上。
她问:“小厨房在哪儿?”
“后屋,角门外头就是。”
阿照出去看了看:“这么近,你们日常三餐都在那儿做吗?”
碧荷答:“没有,三餐还是大厨房送,这个小厨房主要给小姐煎药用。”
意儿问:“夫人的汤摆在哪张桌子?”
碧荷指着窗下的炕几:“那儿。”
意儿瞧两眼,点点头,让乳娘先出去,再向碧荷道:“你把当时的情景重演一遍。”
“啊?”
“现在你就是夫人,这个就是汤碗。”意儿把茶盅放在她手上。
碧荷懂了:“那日,夫人提着锦盒回屋,走到窗前,把汤拿出来放下。”她一边说,一边来回走动:“接着进入里间,站在床边看了看小姐,然后便让我和乳娘出去了。”
意儿问:“她进来时,你和乳娘在做什么?”
“乳娘在给小姐摇扇子,我在点香驱蚊。”
碧荷答完,又问乳娘,二人所言大致相同。
“所以你们并未亲眼看见她吃那碗秋梨陈皮汤。”
“是。”
宋敏问:“夫人从小厨房回屋,路上可有遇见什么人?”
“按理说应该没有,”温怀让道:“杜若身边的丫鬟婆子交给衙门审过,那时已过晌午,都在打盹儿,未曾见到有谁和她交谈,也没有外人进来。”
意儿微微皱眉,望向碧荷与乳娘:“你们离开时,夫人在里间,汤摆在外间,后来呢,发生了什么?”
碧荷答:“之后我在外头廊下候着,乳娘回家看她儿子,别的丫鬟或打瞌睡,或做针线活儿,不多久听见碗摔碎了,大家忙进来一看,夫人趴在炕桌上,口吐黑血,双手扣住脖子,仿佛不能呼吸一般……”碧荷咧着嘴,抹抹眼泪:“我们吓坏了,赶紧去叫人,小姐也被吵醒,跑出来,看见夫人挣扎的样子,吓得呆在毡帘后头不敢上前,等大夫到时,夫人已经气绝身亡。”
意儿紧接着问:“当时冷翡香可在她手边?”
碧荷摇头:“没有,之后听仵作说,毒药是冷翡,我才想起夫人前一日正好去香铺买过,于是从柜子里找出来,称过,确实少了些分厘,仵作说,少的量足以致死。”
意儿起身:“带我看看柜子。”
“好。”
碧荷领她进入杜若的睡房,打开箱柜,只见大匣子小匣子,瓶子罐子,堆得满满当当,里头装的全是香料,有的已磨成粉末,有的已制成香丸、香饼,或腻子、香皂。
“那冷翡原就在这儿,香粉用纸包着,搁在小匣子里,后来官府查验,便拿走了。”
意儿仔细打量,问:“旁边几个柜子放的什么?”
碧荷也打开:“衣裳,被褥,首饰,绸缎绫锦,还有一些玩意儿,傀儡、泥人、布老虎、孔明锁。”
意儿暗自琢磨着,回到堂屋,向温怀让和宋敏道:“通常服毒自尽的人,会把毒药遗留在旁,可夫人的冷翡香为何仍收在柜子里?”
阿照道:“也许她先下完毒,再放回去?”
宋敏道:“对决心赴死之人来说,此举有些多余,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意儿问碧荷:“当时你在外头,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碧荷低头沉思:“只依稀听见夫人开了柜子,一会儿又关上。”
“什么?你没记错吗?”
“是,没记错。”
阿照道:“如此说来,定是她开柜拿香,用完又放回去了。”
众人屏息敛声,一时不语,杜若服毒自尽之事似乎如板上砸钉,并无其他可能。
温怀让打破沉默:“来了这么久,还没上茶,实在失礼。”于是他命丫鬟们倒了茶来,又说:“冷翡出自国外,价格昂贵,香气怪异,知道的人少,进货也少,落英县里只有一家香铺供应,我们查过,其他购买者与温府并无相干。”
意儿道:“这么说来,仵作能验出此毒,也算见多识广。”
“仵作的娘子做香粉生意,虽不卖冷翡,但对各类香料了如指掌,恰好助他勘验。”
意儿点头,接着询问碧荷:“夫人平日可有提过什么意欲轻生的话?”
碧荷迟疑地瞅了瞅她家老爷,温怀让便道:“你但说无妨。”
“夫人她……有时会埋怨老爷薄情,修了道就变得冷面冷心。”
听到这话,温怀让脸上五味杂陈。
宋敏问:“买香那日,夫人心情如何?”
“挺高兴的,夫人喜爱调香,冷翡一年只进两三次,每次只能买到一二两,她自然欢喜。从香铺出来,我们还去买了绸缎,预备给小姐做几件新衣裳。”
温怀让望向意儿和宋敏,眼神透出无助。显然他还是不信杜若会自尽,还是想查。
宋敏不忍,说:“一会儿我们去香铺问问老板,或许还有什么线索没有发现,如若夫人真是被人所害,我们一定会找出凶手的。”
事到如今温怀让也知道有些强人所难,但他仍旧坚持:“你相信我,杜若绝不可能自尽。”
宋敏点头。
他又道:“我把碧荷派给你们,她是杜若最亲近的人,有什么想问的,随时找她。”
意儿道:“虽如此,但越亲近的人越有机会犯案,她可信吗?”
温怀让道:“这个放心,碧荷从不说谎的。”
意儿怪道:“如何证明她从未说谎?”
“碧荷母亲信佛,早年已经出家,她自幼受的教养便是不吃荤,不杀生,不打妄语,我相信这个孩子。”
意儿倒是半信半疑。
从院子里出来,阿照跳到前头,一边倒着走,一边问:“这个案子还要怎么查?人证物证都表明是自杀,我真不知道还能从什么地方入手,毫无头绪。”
“谁说没有头绪?”意儿打开折扇,挑眉道:“假设这个案子是他杀,也可以成立。”
“啊?”阿照咧着嘴:“那你说,谁有机会给她下毒?”
“碧荷与乳娘呀,尤其碧荷,她是贴身婢女,最容易接触冷翡,而且,她说听见杜若开柜子,也可能是假的,因为别的丫鬟都说不曾留意这个声响。至于乳娘,她与碧荷前后脚出去,或许就在那会儿迅速下毒,然后离开。”
“可她们经过衙门调查,已经排除嫌疑了。”
意儿说:“那是因为所有口供和证据都指向杜若自杀,如果我们找不到其他线索,也只能和衙门一样接受这个结果。”
阿照咋舌:“不会吧……”
意儿点头:“不仅如此,当时温慈也在屋里,她也有机会下毒。”
阿照瞪大眼:“你疯啦,那是她女儿!”
“我知道,”意儿被吼得耳朵疼:“现在还没有发现动机和证据,这些只是假设而已。”
正说着,身后急忙跑来一人,却是碧荷。
“赵大人,宋先生,我家老爷让我随你们一同出门。”
意儿上下打量她,摇着折扇笑说:“好啊,你是温府的人,有你在,我们行动也更方便。”
阿照刚听她振振有词地怀疑碧荷,这会儿却若无其事,笑眯眯的,便禁不住头皮发麻,狠狠搓了搓膀子。
意儿瞧着碧荷,忽而开口:“方才听你所言,夫人可是个菩萨心肠的女子。”
碧荷用力点头:“没错,这个大家都知道。”
意儿挑眉道:“那么她这些年住在外头,不得入府,名不正言不顺的,对赵家就没有半点怨恨吗?”
碧荷愣了。
意儿观察她的反应,继续问道:“她对老太太和先夫人就没有一句怨言吗?”
碧荷拧紧眉尖,低头绷着脸:“我不想回答。”
意儿惊讶,心想此人当真不讲谎话吗?
她继续故意质疑杜若为人,连连抛出好几个尖锐的问题,但碧荷始终不否认也不承认,就是不答。
这时意儿忽然转换话题:“冷翡香是怎么下到汤里的?”
“不是夫人自己下的吗?”碧荷面露疑惑:“方才都跟您说过了呀。”
通常撒谎的人在面对一连串接踵而至的问题时,因为需要谨慎专心的思考说话内容,便没有多余精力控制自己其他行为,譬如瞳孔放大,目光闪躲,坐立不安,手部动作变多,还有当关键问题再次抛出时,回答会变得顿挫犹豫。
但碧荷显然没有这些反应。
意儿收回视线,不再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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