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被杀那日晌午,她亲手熬煮陈皮秋梨汤,放在外间窗下的桌上,之后碧荷与乳娘离开,屋内只剩温慈和杜若二人。碧荷说,听见杜若开柜子的声音,于是大家理所当然的认为她是在拿冷翡香。”
意儿道:“可她未必打开了放置香料的箱柜,旁边还有两个柜子,分别搁着衣物料子,还有皮影、傀儡之类的玩意儿,我想,当时温慈必定说她想看新衣裳,或是想要玩具,所以杜若便去自己卧房拿。”
意儿用手比划:“她们二人的睡房在内室的左右两侧,当杜若回屋找东西时,温慈便将早先偷出的冷翡香下在了汤里。”
众人听罢无不惊恐纳罕。
“怎么可能?三小姐是个小孩儿呀……”
意儿瞥过去:“谁说小孩就不会作恶了?”
“可她为何毒杀自己娘亲?这完全没有道理,说不过去啊!”
意儿目色淡淡地看着温慈:“她下毒,或许是为了自保。”
说着,掏出医案,和先前在兰馥坊拿到的购香清单。
“大家都知道三小姐体弱,自幼灾病不断,甚至患有肺痹,发作时咳喘不止。”意儿看着她,对自己即将要说的话感到一丝心痛。
“但我要告诉大家,她的病,不是先天不足带来的,而是人为造成。”
温怀让白着脸问:“什么意思?”
意儿屏住呼吸,稍许默然,举起医案和清单:“这是三小姐从小到大在济世堂和千草堂看诊的记录,这是杜若在兰馥坊购买香料的记录。六年前,杜若开始定期买香,对比两份材料可以发现,当她每次买回冷翡,三日内,温慈的肺痹必定会发作。”
“……”
“我想,温慈根本没有肺痹,她只是中了冷翡香的毒,发作的症状与肺痹相似,咳喘,寒热,透不过气。”意儿问碧荷:“是吧?”
在场众人被这个结论吓得不轻:“怎么会?”
这时,温慈的乳娘忍不住开口:“不可能的,大夫明明诊断过,的确是肺痹呀。”
意儿问:“是大夫先诊断出的,还是杜若一口咬定肺痹,让大夫找不出其他结论?”
“这……”
“简直太荒谬了!”碧荷快要崩溃:“我们夫人将小姐看得比她的命还重要,老爷最清楚不过了,她怎么可能给自己的女儿下毒!”
意儿望着温慈,没有回答。
宋敏说:“杜若应该患有一种心疾,俗称求医癖,此类患者分为两种,一种会伪装或制造自身疾病来引起关注,获取旁人怜惜,享受被照顾的幸福感。他们通常会夸大自己的病症,甚至为达目的而主动伤害自己,服毒、自残,乐在其中。另一种则是杜撰他人病症,尤其是需要照顾的晚辈、子女,有甚者会故意让孩子患病,使他不断寻医问诊,而在此过程里,加害者会十分享受被依赖被需要的感觉,以及周遭人对她的称赞。这种案子我见过两次,都是亲生父母对子女的变相虐待。”
阿照听得张大嘴:“这也太可怕了……”
碧荷与乳娘更是无法接受:“你、你们有何证据,岂敢在此做虚妄之言,污蔑夫人!夫人她,她是个好母亲,全城皆知,如今仅凭你们一番胡乱的猜测便想毁掉她的名声吗?”
意儿面无波澜道:“三小姐本人就是证据,你不妨问问她,我与宋先生说的有没有错。”
众人屏息凝视,死死盯着温慈,厅内一片死寂。
小姑娘望着意儿眨眨眼,嘴角带笑,俏声说:“赵大人仅凭几页旧账便看出原委,若我爹爹有你一半聪明,或许我能早些脱离苦海。”
“小姐……”
温慈对碧荷视若无睹,自顾说道:“我很小就发现娘亲不对劲了,那次胳膊给油灯烫伤,根本不是什么猫儿打翻的,是我娘,她亲手把灯推下来,看我被烫后,立刻急得直哭。心疼是真,害我也真,我不懂这是为什么。之后有了冷翡香,更方便了,反正不会有人起疑。她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每次得知她买了香料回来,我就怕得要命。”
她说完,垂下眼帘,接着换上茫然无辜的神情:“可我并未给她下毒,赵大人怕是查错了,你有证据吗?”
“我有。”意儿道:“我让阿照夜探鹤翎院,就是为了证据。”
“真的?”温慈饶有兴致地笑着:“在哪儿?说来听听。”
“你得知杜若买回冷翡香,趁人不备盗出些许,那么一丁点儿,藏在什么地方好呢?”意儿背着手:“杜若回房开柜,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下毒,一定得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但有丫鬟服侍,你身上藏不了东西,床铺也有人整理,可是褥子却不常换,你便将香粉用纸包着,压在褥子底下。”
意儿说着,从怀里掏出小瓶子装的冷翡,放在鼻端,深嗅一口:“此香气味浓烈,经久不散,我让阿照潜入你的睡房,仔细闻过褥子,至今残留隐约香气,县丞随时可以查验。”
温慈挑了挑眉,无所谓的样子,算是默认。
意儿道:“你以为杀了杜若便能重获新生,但没想到她死后,你变成无人关注的孤女,于是想起生病的好处,先散播谣言,说被人跟踪,为之后的落水做铺垫,并且假装梦魇,以此获得父亲和兄嫂的关心,对吧。”
宋敏道:“三小姐被母亲长年施虐,恐怕自己也患上心疾,不惜以身试险,博取怜惜。”
意儿的视线陡然转向温璞:“所以当她自虐的秘密被大哥知晓,为了维系亲情,讨好兄长,她便用邱痕的死做投名状,献给大哥。”
温璞手里摸着扇骨,一声不响。
温彦抬手指过去,浑身发颤,他昨日偷听奚樱和邱痕说话,得知温慈假意落水,当时就想拆穿她的真面目:“爹,你都听见了吧,这个恶女,小小年纪便这般心机歹毒!还有她娘,手段残忍,简直闻所未闻!你被骗了!被这对丧心病狂的母女骗了!”
温怀让仿佛一下苍老十岁,他弯着背,双臂下垂,两脚仿佛灌了铅,一顿一顿地踩着步子走到温慈面前。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她耸耸肩:“赵大人不都说完了?”
“你犯下滔天大罪,竟毫无悔过之心吗?!杀人偿命,你可知自己犯下死罪,难道没有半分后悔和惧怕吗?!”
温慈道:“女儿但凭衙门处置。”
意儿见她如此若无其事,心下明了,一时觉得胸口被压得透不过气,仿佛坠入寒潭深处,甚至感到一丝绝望。
宋敏知道她的想法,也不免缓缓摇头:“三小姐自然没有惧怕。怀让兄忘了,我朝刑律规定,十二岁以下,虽有死罪,不加刑。即便她被送入衙门,不过按例交代案情,责令父母严加管教,掌灯前就能放回来了。”
是的,她还是个孩子。
温怀让指着温慈:“你……你早就知道……”
温彦大喊:“律法治不了,看我不用家法打死她!”
温璞道:“父亲莫要动怒,当务之急,该与知县大人商议,请他私下审理此案,切勿声张,以免招惹非议,有损温家的清誉。”
温怀让瞪大双眼,盯着他们,不禁厉声大笑:“原来温家的清誉是靠藏污纳垢得来的,好啊,好,你们果然都是温家的好子孙!”
一语落下,他跌跌撞撞往后退开,接着一口气上不来,昏死过去。
“老爷!”
“爹!”
“快!快请大夫!”
……
及至晌午,温怀让苏醒,睁眼看见众人守在床前,温璞、温彦、奚樱、宋敏、意儿,还有阿照。温慈已被县丞带回衙门审问。
温怀让嘴里含着参片,这会儿吐出来,大夫送上汤药,喂他服下。
“父亲可好些?”
他摆摆手,与两个儿子已无话可说,叫他们都出去,只让宋敏留下。
“阿敏,你都看到了,这就是我的儿女。”温怀让眼眶微红:“我竟把他们教成这样,人面兽心,阴狠歹毒!还有杜若,她……”
宋敏忙按住他的胳膊,眉心紧蹙:“不是你的错,别这么想。”
温怀让恍惚摇头:“从前不是这样的,我们温氏一族,从前不是这样。”
“我知道,温家是忠烈之后,有高士的傲骨和血脉,家风严谨,富而好礼,以至于支派繁盛,绵延数百年。”
温怀让有气无力道:“我教子无方,已无颜面对祖先。阿敏,你们今日便走吧,早些离开,温府内里已经烂透了,不值得久留。”
“你需得看开些,我还盼着有朝一日与你和赵莹大人相聚,我们三个煮茶论道,谈古说今,如当年那般。”
温怀让笑起来:“我也盼着那日。”
宋敏把手放在他掌心,二人无言,只紧握对方的手,高山流水,不知日后相见何时。
……
意儿来到温璞房中,他坐在窗下,正吩咐管家看紧底下的人,不许他们将府内之事传扬出去,如有违命者,一旦查出,必将严办。
“赵大人来了。”温璞笑着招呼她:“请坐。”
管家离开,丫鬟进屋上茶,奚樱听见她来,从卧房走出,意儿隐约看见房内一片狼藉,能摔的都摔了,能砸的也都砸尽。
意儿打量奚樱,见他未施粉黛,头钗松散,一双凤眼没了平日的风采,神情惨淡。
于是收回目光,先问温璞:“温慈杀害邱痕,是大公子授意指使的吧?你知道她即便杀人也能逃出律法制裁,是最好不过的一颗棋子。”
“赵大人慎言,我绝对没有让她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温璞淡淡的:“是她自己说,要为哥哥分忧解难。”
“所以你便纵容她杀人。”
“没有,我怎知她是这个意思?”
意儿冷笑,不再跟他再说一个字,转而看向奚樱:“温彦是被你吓得神志失常,精神错乱,对吗?”
奚樱微微抬起高傲的下巴,抿嘴不语。
“我猜,当年奚家败落,你父亲病死狱中,你母亲带着你们姐弟,穷困潦倒,那时只有邱痕施以援手,给了你们回乡的路费。”意儿直直的盯住他:“谁知你姐姐奚樱在路上病死,等回到落英县,你私下找温璞帮忙,可他竟要你扮作奚樱,嫁入温府,与他结为连理。你应了,但你母亲无法接受这样的事,不久便郁郁而终。你想逃走,不止因为温璞的占有欲,更因为无法忍受自己终日以女子的面貌示人。温彦一直倾慕于你,所以当他发现自己迷恋的嫂嫂竟是个男人,又想到自己的哥哥与你做了四年夫妻,自然被吓得不轻。”
话音落下,屋子里静静悄悄,没人吭声。意儿吃口茶,又问:“你本名叫什么?”
他笑了:“奚孟。”
温璞眉宇微蹙。
“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总穿竖领外衫,遮挡颈脖,昨夜我来看你,你只穿了中衣,隐约可以看见喉结。”意儿随意道:“再联系其他细微末节的线索,不难确认。”
奚孟点头:“大人果然聪明,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当年我找温璞,并非要他帮忙,而是告知姐姐的死讯,解除两家婚约。小的时候我们时常玩在一处,之后分开十年,再见时,不知怎么,竟如此惊心动魄,以至于他提出那样荒唐的点子,我无法拒绝,糊里糊涂的,就这么过了四年。”
意儿直说道:“如果你还想离开,我可以带你出府。”
温璞冷声道:“赵大人是要拐带人口吗?”
奚孟垂下眼帘:“我得给邱痕收尸。”
意儿点头:“总之你自己考虑清楚,我今日便要走了,走前会去衙门告诉知县,你被囚禁于此,他们自然要来询问,你还有一个下午的时间做决定。”
说完不愿多留,意儿起身离开。
她与阿照向温怀让辞行,接着收拾好行囊,走出温府大宅,先驾车去衙门办事。
不多时,从衙门出来,不巧碰见了温慈。
那姑娘一如初见,苍白孱弱,远远的,向她颔首行礼。
意儿冷看两眼,跳上马车,绝尘而去。
她们走后不久,掌灯时,温府众人发现温怀让跪在家祠牌位前,用一把匕首刺入心口,就此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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