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裴隐这人确实也怪,明明打了这么厉害的赌,却一点也不着急。本来杨晨也想看他好戏,所以干脆也赖在了贺家,偷偷盯着阿江措,想看看裴隐怎么个教育法,谁知道盯了一天,裴隐压根不去找他,只没事跟吴妈聊着天,把老人家哄得心花怒放,什么都说了。
等到第二天,他还没有动静,杨晨先腻烦了,招呼也不打,就跑回自己家去了。
裴隐一觉睡到大中午,没事干,又跑到后门的门廊上,看贺叶庭养的两只杜宾犬在草地上撒欢,看了一会儿,小胖子也出来了,他倒是很喜欢阳光,也不跟狗玩,就坐在大太阳里,拿着把小刀削着什么东西。
“胖子。”裴隐叫他。
阿江措后知后觉地看了他一眼,意识到是叫自己,也不生气,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手上拿的什么,给我看看。”
少年乖乖地把东西递给了他,原来是块木头,削了半天,总算有点形状了。
裴隐笑了。
“削木头人,你当你是李寻欢呐?”
少年一脸懵懂,显然不知道李寻欢是谁。
“这刀挺好。”裴隐翻来覆去地把那把牛角小刀看了看:“归我了。”
少年脸上顿时露出焦急神色来,裴隐笑着说了句“没出息”,又把刀还给他了。
“你知道不,你叔叔把你卖给我了,以后你就归我管了。”
“他不是我叔叔。”
这还是裴隐第一次听见他出声,声音倒还不错,等变声期结束了应该会更低沉些,不像一般这个年纪的少年声音跟鸭子一样。
“你这不是会说汉话吗?怎么不说,”他仰着脸问阿江措:“故意的啊?你就这么生贺叶庭的气?”
阳光穿过门廊,照在他脸上,他有非常漂亮的一张脸,皮肤是没什么血色的苍白,睫毛长而细,眼睛却是极淡的琥珀色,其实第一次见他阿江措就发现了,他有一双非常锋利的眼睛,仿佛一切东西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被这双眼睛一看,心里的话就像泉水一样,控制不住地往外涌。
“我不想在这里,我想回我自己家。”
“傻子。”裴隐嗤笑道。
“我不傻。”
“还不傻呢,他是你叔叔,又不是你爸,只是替你爸养一会你而已,你不喜欢他,不理他就行了,自己过自己的。等你成年,你爸的遗产都是你的,你知道有多少吗?到时候你逼他给你磕头都没人敢管你。”
也亏得是贺叶庭不在这里,不然听到这话,估计要跟他打架。不过裴隐说的也是实话,贺叶庭虽然也花天酒地,但贺家真不是这么容易败完的,把钱堆起来烧都能烧几天几夜,又兼人丁稀少,不像那些所谓大家族看起来热热闹闹人多势众,其实一堆孙子辈分财产,互相恨得牙痒痒。贺家一家子就剩他们两个,贺叶庭又不耐烦管他,只要小胖子成年,肯定是分开过的。到时候海阔天空,多潇洒,小胖子命还是不错的,要知道,别说他这个年纪了,就连很多贺叶庭这一辈的富二代都还没等到上面老人过世,白头发都长出来了还在每个月拿零花钱呢。
这话虽然难听,但却实用。这小胖子估计也没人为他打算,唯一为他好的吴妈,也不可能说这些兄弟阋墙分财产的话。自己这话才是真是实际又好用,裴隐简直要被自己感动了。
但这小胖子好像根本没听进去,仍然笨头笨脑地在那削木头,其实叫他小胖子也不准确,因为他跟真正的一身软肥肉的小胖子还是有所区别,正常的小胖子都挺圆润和谐的。这个小胖子与其说是胖,不如说是壮,像本来是舒展漂亮的雕塑忽然被人糊了一层厚厚橡皮泥,头发又黑又多,浓得像墨,跟头小黑熊似的。动作也笨笨的,不知道是胖的缘故还是本来就这样。
他连反应也慢吞吞的,裴隐说完半天,他才蹦出来一句:“我不要他的钱。”
裴隐被气笑了。
“谁说是贺叶庭的钱了,你爸留给你的,跟他什么关系……”
小胖子不说话了,又埋着头,但也不削木头了,大概是在生闷气。但裴隐其实误会了,他压根没听懂阿江措那句话。阿江措不是不要贺叶庭的钱,他是不要那个是他爸的人的钱。
他谁的钱也不想要,他只想回家,他想念自己家里的草场,这季节正是最忙的时候,要把牛羊赶到夏牧场去上膘,阿江措一个人就可以赶着牲口穿过山口,从早上走到黄昏,溟濛的雾气中,阳光一点点升高,天空湛蓝,站在山脊上往下看,草场上开满了野花,河水穿过林木线,清冽奔腾,搭完帐篷,他可以躺在草场上,看太阳一点点落下去。
看落日是不用钱的。
裴隐见他垂着头,盯着树荫下的一线阳光,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知道这小胖子又犯倔了,要按裴隐的脾气,早就嫌烦走了,他可没什么“少年心性真可贵”的同情心,他这两年也带徒弟了,再刺头都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这种一看就不会反击的小胖子更是搓圆捏扁随便来。但他今天也许是心情好,也可能是累了,看这小胖子垂着头弄他那块木头,傻乎乎的样子,竟然也不想骂他,反而往椅子上一躺,懒洋洋晒起太阳来。
贺叶庭这房子还是不错,尤其后面的花园好,寸土寸金的地方,他花园用英亩算,裴隐也说不出造景风格,只觉得有种闲散随意的气质,不像有些暴发户,花园弄得跟马路绿化一样整整齐齐。尤其几棵大树最好,上了年头的树是不一样的,只是在下面坐着看看太阳都让人觉得安心。
裴隐正感慨贺叶庭文化水平过低,不懂享受花园,贺家给他继承真是牛嚼牡丹,就听见旁边有个声音道:“这个就是不用花钱的。”
他当然知道是阿江措在说话,但他平素毒舌惯了,去哪都横着走,别人认怂都来不及,这小胖子还主动跟他辩论,难免有点不敢置信,问他:“你说什么?”
“你坐在这里晒太阳,就是不用花钱的。”小胖子还真当他是没听清,认真又说一遍。
裴隐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里的地价你知道吗?你真当这棵树不用花钱呢?”
“我家里的树就不用花钱。”阿江措认真告诉他。
是应该笑他的,但这小胖子的眼睛在阳光下竟然是罕见的深青色,越发显得那眼神中的恳切有宝石般重量,他像真是要认真教会裴隐,去欣赏他家那棵不用花钱的树的价值。
其实裴隐倒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论调,这种神人他身边就有一个——他师兄易霑,也是一放假就往外跑,裴隐嘲讽他:“又从干洗店回来呢?”“什么干洗店?”“你不是去洗涤灵魂了吗?”
事实上,娱乐圈这种人也不少,尤其编剧是重灾区,整天搞些酸不溜秋的东西,还有人消息不灵通,传教传到他面前来,也是裴隐长得唬人,人是不愿意相信漂亮的人没有灵魂只爱钱的,结果自然是被裴隐一句“滚”留下了心理阴影。易霑虽然因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幸免于难,也被骂了不少的“傻逼”。
所谓的雅俗之争,裴隐向来懒得搭理,因为浪费精力,他时间值钱得很。但也许是这小胖子眼神太好看,让人想碾碎看看,他竟然还继续问他:“那你是准备一辈子都留在那里了?”
阿江措认真点头。
不怪裴隐恶趣味,这小胖子身上确实有点憨憨的东西,像只笨拙的小黑熊,或者小象,体量还是在的,推他摔一跤也没什么,他只会慢吞吞爬起来,一头雾水地看着你,也许还以为你真是不小心呢。
怪不得贺叶庭拿他没办法,贺叶庭那家伙除了跟裴隐学点刻薄话,整个是外强中干,没办法真下狠手摧毁这小胖子的精神世界,重新教他做人。只能扔在一边不管,免得面对他这呆头呆脑的眼神。
但裴隐就狠多了,继续问他:“那你准备一辈子都留在那?你的小孩也一辈子在那?”
阿江措当他是真的探讨,还专心地听。
“那遇到天灾了呢?生病了呢?治不起怎么办?卖牛还是卖羊?”裴隐作出结论:“你看,还不是要到城市来?你说你笨不笨?”
小胖子像是真被他问住了,连手上的木头也不削了。裴隐正得意,忽然听见小胖子又道:“不是这样算的。”
“什么?”
“你们每天辛苦工作,把自己的时间卖给别人,不过是为了赚钱。等你们赚了钱,又去我们那度假,但你们工作一年才只有很短的假,我们却可以一直住在那里,每天过自己想要的生活。”阿江措得出结论:“你们才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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