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九条谦司唯一的爱女,月见坂真寻居住在横滨港附近最好的酒店里,独自享受总统套房的待遇,拥有专门的独立电梯,甚至有专员负责为她的出行服务,访客必须经过前台办理手续,无论是安保还是服务都是最上乘的。

    但现在,那架直通顶层的豪华电梯正在……运货。

    对,运货。

    中原中也并不太想用这个词,但他一时之间实在找不到其他词语来描绘当前的情况,现在上演的画面完全超越了他的认知,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实验室或者博物馆的搬家现场。

    量筒、烧杯、长颈瓶、培养皿、显微镜、蒸馏设备和……他也不知道那都是什么的大量实验用设备,然后是密封的柜子里摆放的各色宝石……不,那不是宝石,那些形状各异的鲜艳晶体并不具备宝石应有的跃动火彩,它们大多光彩夺目但色泽单一,呈现出未经打磨的自然态,他乱糟糟的脑子花了点时间也没能匹配到结果,后来他放弃了,面无表情地做一个没有感情的吃瓜群众。

    中原中也的震撼完全不影响月见坂真寻的行动,她走下车,径直穿越大堂,一直走到负责指挥的管家身前。

    “欢迎回来。”木原管家和上午的时候一样神态自如,行礼的姿态如行云流水,“大小姐,中也先生。”

    月见坂真寻的脸色糟糕透了:“我希望您能对现在的情况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就像大小姐您知道的那样。”木原管家看起来非常擅长同她打交道,他面带微笑,神色毫无波动,“为了确保您会出席正常的社交活动,老爷经过深思熟虑,做出了如此决定。”他说着,弯腰从旁边拿起一大捧红玫瑰递给她,“这是藤原少爷送给您的花,另外,您昨日订购的服饰已经收在了衣帽间,请您查看。”

    “处理掉。”月见坂真寻向后微微仰了一下,嫌弃之情溢于言表,“我认为我已经说过了,我会出席浪费生命的无意义社交行为。”

    “不,您不会去的,在我提起这件事之前,我发给您的时间表甚至没能在您的脑内留下哪怕一丁点痕迹。”管家放下花,“如果放任您遨游在兴趣的世界里,那特意让您回到日本的意义就消失了。”

    月见坂真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您的藏品会被安全运回英国,当然,如果您想的话,您也可以和它们一起回到横滨的别墅里。”

    月见坂真寻一言不发,虚起眼睛转向了搬运现场。

    木原管家站在她身后,言辞恳切:“事实上您的突然出门并不在预计范围之内,所以紧急召集人手花了一些时间,但无须担心,这里都是专业人士,不会您的藏品造成任何损伤,如果您能再去散心一个小时,相信这一切就会平稳结束。”

    “啊。”月见本真寻点点头,“这就是您派了一个浑身上下都是破绽的司机的给我的原因。”

    “想拖住您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普通司机可能连一秒都办不到。”木原管家承认道,“但如果破绽足够,那您可能会在外面玩得开心一点,那我们就可以多出那么一些时间来处理这个现场。”

    “……”

    “如果您有兴趣,可以去旋转餐厅享用一些下午茶和餐点,即使您站在这里——恕我直言,您的大脑在单纯是涉及体力的搬运行动里并不奏效。”

    “是的,您说得没错。”她点点头,神色不虞地抱起胳膊,“考虑到参与者的数量,没有一定程度的暴力作为支撑是不可能奏效的,而我确实缺乏有效的暴力手段。”

    她的目光偏移到在场的另一个人身上。

    中原中也感到了不善的目光沉甸甸地扎在后背。

    他偏头,刚好对上了月见坂真寻的视线,那双异色的眸子因为不快而显得格外明亮,被她这样无言地盯着,他几乎要觉得那双眼睛正在剖开他的肌肤、要将他切成碎块。

    “啊,是的。”她微微眯起眼睛,慑人的光芒在她瞳孔里凝聚成一条细细的线,“您跟他们是一伙的呢。”

    “……啊?”

    “一伙”是指什么?

    老实说中原中也的脑子还在打结,他脑子里现在塞满了刚才看到的骨骼标本,在如此庞杂的收藏物面前,他的知识储备遭受了碾压,那些形态完好的骨骼他全都不认得,唯一敢有所猜测的就是那条长又无足的标本……那可能大概曾经是条蛇,吧。

    被她突然点名,他愣了半晌,而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可能是因为他没有阻止这场声势浩大的搬家行动而迁怒于自己。

    ……问题是这件事和他存在哪怕一个硬币的关系吗?

    他签下的契约是安保,不是保姆。

    中原中也从兜里抽出一只手,沉默着按了一下帽檐。

    月见坂真寻的目光落在他裸露的小臂线条上,那双漂亮的异瞳沁着凉意,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觉得锋利的手术刀贴着他的皮肤缓缓割了过去。

    奇妙的悬空感攫取了心脏。

    他无声地绷紧背脊,这种感觉突兀地窜过心头又飞快消散,他没来得及辨别那到底是什么,她已经垂下眼,安静地移开了视线。

    没人知道月见坂真寻到底在想什么,她面色不善地盯着来往的人群,那种眼神让中原中也觉得,可能现场所有人都已经被她在脑内安排好了葬礼。

    但直到最后她也什么都没说,她沉默得像是丢了声带,而心情明显糟糕到无需言说,她就像一个移动的台风眼,周围的空气因为负压而形成气旋,不管谁碰到都会粉身碎骨。

    她就带着那种状态回到了房间。

    奢华的巴洛克风格的套房,进门是摆着沙发的宽敞客厅,专业的搬运人员没在里面留下任何痕迹——当然,或许在她看来并不是那样,她径直穿过了玄关和大厅,直奔书房。

    中原中也站在门口,并没有跟进去,但书房的大小让人一眼就能看到全部布局。

    根据之前被搬走的东西的数量来看,这里在几小时以前一定堆满了东西,但眼下完全可以用空空荡荡来形容,和退了房也没什么区别。

    除了桌子上零散的个人用品,唯有书柜幸免于难,他在上面看到了三门语言的原文书,数目繁多而种类庞杂,粗略估算有三十几本,考虑到她回国只是来度个假,这个数量让人怀疑她会不会读完。

    但是月见坂真寻会读完的——这种直觉毫无道理,但又让人觉得足以信服。

    毕竟她看起来就很——很——嗯……很什么?

    中原中也并没能思考出一个准确的形容词。

    就在他盯着那本《Forensic Anthropology》沉思的时候,忽然间听到了冰凉的询问声。

    “您是什么人?”

    “……什么?”

    在听到这个疑问的时候,中原中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将视线从书柜移开,移动到房间里仅剩的另一个人身上,而说话的人并没有将哪怕一个眼神分给他。

    月见坂真寻还是那副心情恶劣的样子,她垂眼站在那个巴洛克式黑底金边的书桌后面,打开和房间装潢风格并不相符的急救箱,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她眼底留下一道冷硬的反光。

    那道光和她的语调一样毫无温度。

    “您不是个普通的保镖……不,您根本就不是保镖。”

    她十分笃定地下了这样的结论,但依然没有抬头看他,而他无法从她自如的神色里读出什么信息,只能看到她伸手从急救箱里取出了一柄锋利的手术刀,如同炫技一般转了个圈,危险的利器在她手里像是安全的模型,那样行云流水的动作让他几乎想要为她喝彩。

    “当”一声,月见坂真寻将手术刀放回急救箱里,终于抬起头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中原中也身上。

    她浅淡到几乎透明的异色双瞳在灯光下闪烁,徐徐映出他黑色的身影。

    “您不是个保镖,一定不是。”

    又一次重复了一遍这个结论,她的声音轻柔得有点飘忽,像一阵冬日的凉风,停驻在听者的耳畔。

    当月见坂真寻开口的时候,那往往意味着她已经有了足以支撑结论的论据——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她在车上从容自若的姿态是如此清晰,以至于无需回想,就和她现在的姿态重叠在一起。

    中原中也眨一下眼,他松弛的嘴角微微张开,然后又抿起来,弯出一个饶有兴味的弧度。

    “为什么这么想?”

    “为什么?”

    月见坂真寻重复一遍这个词,她偏头,充满距离感地抱起双臂,审视地盯了他半晌,然后轻笑出声。

    “真是有趣的反问,难道您觉得自己和保镖很像吗?或者说——您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吗?”

    中原中也是个怎样的人?

    坐在酒店的房间里,年轻的男人按住礼帽,漫不经心地转过脸。

    光一寸寸漫过他英挺的五官,落进他钴蓝色的双眼里,照亮他额前那一缕打着弯的橘色发丝,最后钻进他白衬衫的衣领,在黑色的皮质项圈上留下一道抢眼的白色。

    一个吸尽了光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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