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没有人回答。

    只有难听到让人怀疑人生的锯木头声持续不断地传出来,证明她本人依然存活在房间里。

    中原中也深深地吸一口气,加重手下的力道又敲了一次。

    邦、邦、邦。

    “月见坂小姐。”

    这一次,房间里的声音顿了一下。

    这个美妙的停顿是如此来之不易,以至于整个走廊的人都幸福地长舒一口气。

    然后噪音换了个频率再一次响起来。

    “………………………………”

    要怎么形容这一刻走廊里的氛围呢……部下偷偷看着中原中也沉默的背影,只觉得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于是他明智地选择保持沉默。

    中原中也没有继续再敲。

    他一只手掐着腰,另一只手撑在门板上,面无表情地屈起手指在上面扣了扣,然后突兀地发出一声冷笑。

    “哈。”

    他旁边的部下不安地动了动。

    很显然,今天中也大人和这扇门之间只能活下来一个,那结果是什么应该就不用多说了。

    他现在有点佩服房间里的那位小姐了,究竟是什么样的勇气让她敢于在中也大人的怒气值边缘跃跃欲试的,难道她不知道站着的这一位是谁吗?

    最后结果是木原管家及时赶到,让门和酒店都免除了被重力碾碎的局面。

    这位管家一看就是和月见坂真寻常年打交道的可怜人,他到场之后甚至都没问发生了什么,只凭着房间里传来的惨烈背景音就掌握了情况,然后彬彬有礼地露出了然的笑。

    “大小姐。”木原管家在房门上扣了扣,“我们可以进去吗?”

    没有回应。

    房间里的木头换了个节奏继续锯。

    这时候人与人的区别就体现出来了,木原管家一点都看不出挫败,他甚至隔着门露出了微笑:“那我们失礼了。”

    然后他扭动门把,在所有人敬畏的目光里,直接就打开了房门。

    ……………………这个大小姐她都不锁门的吗?!

    根本来不及吐槽这种事,没有了房门的阻隔,噪音就像是卡拉OK包间的特别定制,以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方式将人包围,最要命的是,在开门同时响起一阵能把天灵盖掀翻的尖锐警报声——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除了木原管家以外的所有人都捂住耳朵,包括中原中也。

    房间里窗帘严丝合缝也没有开灯,如果不是走廊里明亮的光线落进来,那这里就是大型的鬼片拍摄现场,躺在沙发上的npc亲自演奏背景乐。

    打开房门,他一眼就看到了大小姐——甚至不需要找,她就躺在客厅的那个沙发上,换了一件丝绸的灰衬衫和米色的长裤,小提琴非常随意地放在胸前,琴弓抵在上面随性滑动,让乐器发出了侮辱身份的声音。

    这叫哪门子的精通乐器,他现在开始怀疑港黑情报部门是不是偷懒了。

    不速之客的闯入和警报的鸣音没对她造成任何影响,她仰头对着天花板发呆,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出来,依然沉醉于噪音制造不能自拔。

    光被门框出一个整齐规矩的几何形状,明暗分界线刚好落在茶几的位置,距沙发有点距离,所以月见坂真寻依然笼罩在黑暗里,清冷的侧脸晦涩不明,似乎连垂下的发丝都写着冷淡。

    她还在拉琴,但现在没人管她拉得多难听,因为那个警报声实在是太吵了。

    滴滴滴滴滴滴——

    由于长时间的放置不理,警报的节奏越发急促,如果不是她居住在顶层的套房里,那现在愤怒的房客和酒店一定会把她赶出去的。

    木原管家说了什么——周围的人被笼罩在警报声里什么也没听到,反倒是隔着三米的月见坂真寻转动眼睛瞥了他一眼。

    然后伟大的管家先生从门边上拆下了什么部件,世界顿时就恢复了清净。

    “旧式报警器,拆下电池就可以停止工作——感谢您的仁慈。”

    木原管家的微笑没有任何变化,他显然已经在漫长的职业生涯里练就了无人能及的耐性,这样的场面根本不能让他产生心情波动,在经过了如此的精神折磨之后,他竟然还能有条不紊地开灯开窗,并且对着中原中也等一干人致歉。

    “让诸位受惊了。”他微微躬身,礼数十分周到,“如果不嫌弃,请诸位务必尝尝我的手艺。”

    “木原叔。”月见坂真寻从沙发上爬起来,她看起来和昨天一样不愉快,“您选择清晨来打扰我休息就是为了借用厨房为别人展示一下厨艺吗?”

    还是熟悉的说话方式,还是熟悉的毒舌大小姐。

    她背对着中原中也趴在沙发背上,高腰阔腿裤勒着的瘦削腰肢折出一个柔韧的角度,即使是这么随意的姿势,她身上的气质依然是尖锐而凛冽的,这让她的背影看上去如同高天孤月一样清冷不可触碰。

    她的这种姿态,轻易地压倒了资料塑造的破碎形象,重新在他认知里汇聚成凛冽的人形。

    中原中也一瞬间竟然涌现了旧友重逢的亲切感,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被她折腾病了。

    这才32个小时而已,剩下的136个小时他真的能活着撑过去吗?

    “早上好,大小姐。”对她话里的攻击性充耳不闻,木原管家打过招呼之后走进开放式厨房,“老爷要我负责您的饮食起居,今天的早餐菜谱定为洋葱汤、法式鸡肉乳蛋饼加上可颂面包如何?”

    “从早上起就用高热量食物堆满胃腔然后让大脑供血不足导致智商下降?”月见坂真寻趴在沙发背上,语气充满了嫌弃,“给我时令沙拉,不加酱。”

    从这句话开始,对话向着鸡同鸭讲的深渊迅速滑了过去。

    “好的,法式乡村面包夹尼斯沙拉、奶油莳萝烤三文鱼外加意式杂菜汤如何?”

    “沙拉,不加酱,还有冰滴瑰夏。您显然积累了爆棚的照顾欲却无处发泄,父亲去出差却没带上您?有趣,子公司的落成仪式还有十二天,他去处理什么了?”

    “冰滴咖啡的萃取需要以小时来计算,请您不要强人所难,而且您的胃部状况不可以空腹接受咖|啡|因的刺激,脂肪含量3.5%的全脂奶是个好的选项。您为什么不直接和老爷联系呢?如果老爷知道您对他的行程如此关注,那他一定会喜极而泣的。”

    “脱脂牛奶。请不要试图更改我的菜谱,也不要在沙拉里加入橄榄油——我应该也没有点煎蛋和培根,我认为父亲留下您的原因是为了让您挽回自己的情人而不是跑到我这里来浪费粮食。”

    木原管家本来在手脚麻利地处理食材,听到这句话之后顿了一下,然后哀伤地叹了口气。

    “提起悦子,我的心就如同放在油锅上一般煎熬……但即便如此,照顾您也是我的第一要务,直到您离开日本、或者另一个能承担这种责任的人出现为止。”

    “哦,love。”

    真寻轻声说。

    在吐出那个被世人歌颂的词的时候,她的态度甚至是轻慢的,哪怕中原中也看不到她的脸,也能从她的背影里读到不以为然的傲慢。

    “悦子小姐关闭了手机,于是您就失去了她的一切联系,只能在每一天都用回忆来填满自己的海马区。所谓的人际关系就是如此脆弱,但即使如此,人类依然对抱团取暖这件事乐此不疲,甚至想要劝说他人加入自己的队伍,这真有趣。”

    木原管家的声音十分忧郁:“大小姐,爱情并不是报团取暖。”

    “是的,爱情不是抱团取暖,它只是人类为了繁殖欲而创造出的借口之一。”

    月见坂真寻换了个姿势,但并没有显得平易近人一点,在剖析人际关系和爱情的时候,她的姿态如此冷彻,以至于会让人产生她没有感情的错觉。

    “您只是被激素带来的幻觉欺骗了,所谓‘恋爱的感觉’无非是脑内大量多巴胺的作用结果,多巴胺是大脑的奖赏机制,人类会因此而感到兴奋和满足,在情绪的强刺激之下,感性会持续压倒理性判断力,这也是所谓的‘恋爱会影响智商’的原因之一。但通常情况下激素会在三个月左右褪去,也就是通常所谓的‘热恋期’期间过去,人类的智商会恢复到正常水平。”

    她的指尖在沙发背上无声地扣响,“所以您无需担心,您的悲伤并不会持续很久,它们终将因为激素褪去而消散——您为什么要在我的沙拉里面加上芝士?”

    木原管家带着忧郁的微笑将加了鸡蛋和芝士的沙拉端到餐桌上。

    “根据医师的建议,您每天摄入的脂肪和碳水化合物严重不足,基于微末的营养学常识,我对您的要求做出了些微调,轻慢用。”

    “……”

    月见坂真寻挑食。

    这件事甚至不需要观察,仅凭她对管家的要求就能窥得一二,但看过她吃饭现场之后,中原中也还是对她的挑食程度感到震惊。

    她竟然能把一盘沙拉里面的所有芝士粒都挑出来,一个个码整齐摆在盘子边上,再把里面的培根碎挑出来也一层层叠在盘子边上——然后,那个火候恰到好处的流心煎蛋,她只吃掉了蛋清的部分,把蛋黄完好无缺地剩在那里,还把边缘处理得特别圆。

    装在杯子里,含量不会超过250ml的牛奶,她只闻了一下就放弃了。

    “它的脂肪含量超标了。”

    她如此嫌弃地表示。

    一顿早餐,她总共就啃了一盘子草就结束了,不仅如此,她对午餐的要求是“沙拉、脱脂牛奶、酥皮洋葱汤”——最后在木原管家的强烈要求下勉为其难地加上了“法式蜜汁鸭胸肉”。

    那主食呢?别问,问就是什么都不想吃。

    那么她中午吃了什么?

    还是一盘沙拉,喝了一小盅洋葱汤,和早上相比决定性的进步是喝了一整杯脱脂奶外加吃了一个煎蛋,至于管家先生辛苦烹饪的鸭胸肉,她总共吃了两片。

    以肉食动物中原中也的视角来看,她今天总共就吃了两盘子草,现在他完全了解了她为什么这么瘦弱,按照这个食量和营养搭配,她能活下来都是神的特别眷顾。

    人能任性到这种地步也是很不容易的,而她对自己的任性毫无自知,坚持自己不需要照顾,木原管家甚至需要伺候她吃完饭就离开,然后到下一顿饭点再折回来伺候她吃饭。

    被大小姐这么折腾来折腾去,这位管家竟然还能保持着春风满面的笑容,中原中也对他的专业素养充满了钦佩。

    爷们,这是纯爷们,现在守在外面的部下们看管家的眼神都带着敬畏。

    可能是因为昨天已经遛过中原中也了,所以大小姐今天完全没有想要出门的迹象,但中原中也在心理上并没有感觉到轻松,毕竟小提琴就躺在沙发旁边的地板上,他非常担心她一个想不开就把它架起来再比划两下。

    ——他被红叶大姐辛苦培养出来的品味拒绝这种侮辱。

    而这种担心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被没收了藏品和爱好的月见坂真寻明显缺少精神寄托,她就像一只被关在家里不能出去的猫,浑身上下都是让人头皮发麻的折腾欲。

    通俗点说就是,她看起来有点……无聊。

    于是中原中也就看着她自己和自己下了一个小时的将棋,玩了一个小时扑克、读完了两本厚砖头——她的阅读速度一点都不科学——最后走进厨房,用电子秤勾兑了一大碗………………食盐水。

    经过这么一折腾,中原中也几乎要把资料上的内容忘干净了,现在月见坂真寻的形象在他脑子里更新为长毛异瞳布偶猫,会因为寂寞而上蹿下跳拆家的那种。

    最后猫累了,于是准备找个地方窝起来,她“噗通”一声瘫进沙发里,像被抽了骨头一样,脸朝下趴在上面cos尸体。

    即使是这样不成体统的动作,她看起来也是优雅的——大约是人长得好看带来的好处,不管做什么都带着奇妙的贵气。

    房间里一下子就安静了。

    “七小时十二分。”

    她的声音闷闷地从沙发里传出来。

    “……”

    中原中也没有接话,但鉴于房间里没有第三个活人,他有一点不太好的预感,然后它在下一秒成真了。

    “今天您看我的时间总和。”

    月见坂真寻慢慢把脸抬起来,将下颚搁在沙发上,一点点抬起眼皮。

    清透的,仿佛冰上星月的异色双眼里映出他黑色的身影。

    黑发像流苏一样垂下来裹住她的脸。从他的角度看下去,她白净的脸孔像极了暗夜里含苞待放的白昙花。

    她笑一笑。

    像是百无聊赖,又似乎是兴致盎然。

    昙花在他眼前一层层剥开自己柔软的花瓣。

    “您迷上我了吗?”

    中原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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