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程度上,中原中也已经习惯了月见坂真寻的无所不知,但是当她嘴里吐出那些精准的猜测的时候,他还是会感觉到十分奇妙。

    “你怎么知道的?”

    月见坂真寻连头都没抬:“用眼睛看。”

    “………………………………”

    中原中也又陷入了不知道怎么接话的窘迫里。

    月见坂真寻皱着眉在平板上重复输入——输入——再输入的过程,过了一小段时间,她忽然顿住,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抬头看了一眼中原中也。

    “您在问我是怎么推断出来的。”

    这是个肯定句。

    中原中也对她眨眨眼,算是默认了这个推测。

    月见坂真寻直勾勾地盯着他,足足十秒钟的时间,甚至都没有眨一下眼睛,也没有张嘴说一个字。

    或许是点滴正在生效,她异色的双眼已经褪去了迷离和热度,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当被她盯着的时候,那种仿佛被手术刀剖开似的诡异感觉又一次浮上来,刮过他的背脊。

    “哦。”经过了整整三十秒之后,她轻轻笑了一下,“您得知道,如果一个人既没有学过痕迹学也没有研究过犯罪学,那想要解释现场发生了什么,基本相当于向小学没有毕业的人传授‘一加一等于二’的证明过程——结论非常简单,但证明过程是数学家也未必能理解的。最重要的是——”

    她抬手梳理一下耳边的发丝,脸上逐渐浮现出了一种他非常熟悉的笑容:

    “您根本就没有观察过现场,您一直都在看我,现场在您脑子里大概连一个像素点的影像都没有留下。”

    “?!!”

    中原中也面前的茶杯“啪”一声碎了数片。

    尽职尽责的管家先生默默地收拾好狼藉的现场,并为他端上一杯新茶,然后无声地撤走,为主人留下一个足够私密的谈话环境。

    中原中也没有去理会那些,他的脑子里充满了乱码,而造成这种混乱的月见坂真寻毫无自知之明,甚至十分莫名地看着他:“您在激动什么?我并没有说要去告您性骚扰。”

    “…………………………………………”

    中原中也疲惫地捂住脸:“不是那个问题。”

    “您无须懊恼。”大小姐开启了她让人脑溢血的善解人意,“我能理解您的行为。”

    “……”不你不理解。

    ——我自己都不理解。

    “综上所诉,我认为带着您复盘现场具有一定困难,但如果您问的是我的思维,这个我倒是可以告诉您,驾车的一方实际上状态相当松散,从他们衣领处的喷溅痕迹和嘴里的味道来判断,他们甚至在等待的过程里去中华料理店吃了一顿煎饺——显而易见。”

    在说出“显而易见”那个词的时候,月见坂真寻看起来就像是在说“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理所当然,“这对于他们而言不是一场需要付出生命的行动,这和后来自杀的援军是完全相悖的两种状态,也就是说,这两群人得到的信息是不对等的,基于这种认知,很容易就能判断出他们的势力并不完全一致。”

    “……”

    “如果您的问题结束了的话,那么礼尚往来,轮到我了。”月见坂真寻敲了敲平板,“您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在说‘你说对了’,所以,您的人得到了什么样的情报,介意分享一下吗?”

    中原中也愣了一会儿,才恢复正常的说话功能:“自杀的人确实身份不明,但追踪的两个人是维波利家族请来的雇佣兵,目的是盯紧你,配合家族成员的行动将你绑架。”

    月见坂真寻对“绑架”这种危机安全的字眼一点反应都没有,反倒是对其余信息更感兴趣:“维波利家族?”

    “意大利一个……没落了的老牌黑手党家族,Mafia。”

    在吐出“Mafia”这个词的时候,中原中也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但月见坂真寻依然毫无反应,他抿一下嘴,继续说道,“听说家族内部有些矛盾,也有传言掌权者现在病入膏肓,但总体来说是已经洗白并且稳定运行的老势力,手里已经没有太多底牌,想要完成跨国作案并不容易,佣兵并不知道更多的信息,但考虑到目前维波利家族的资产状况,有可能是想要威胁你父亲在商业上进行让步。”

    “和我父亲有商业纠葛的是奥申制药,但他们的法人并不姓‘维波利’,股东会并董事会共计十七人当中也没有任何人姓维波利。”月见坂真寻显然已经查阅了充足的资料,“或者他们当中有任何人的配偶是利益相关人士吗?”

    中原中也沉吟片刻,像是在思考应该如何叙述。

    “我不知道你调查到了多少,但如果你了解的话,应该能知道奥申制药明面上最大的持股人是欧姆,但是根据我的了解,算上股权代持等各种情况,实际上的操控者应该是碧翠丝·拉曼达。”

    “有趣。”月见坂真寻放下平板,目光在中原中也身上扫了一圈,“所以这位碧翠丝女士,是维波利家族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吗?”

    “她是。”中原中也刚开个头就停住了。

    这是个很长的停顿,长到月见坂真寻甚至从半卧在枕头上变成彻底坐起来的姿势,只是为了细致地观察他的表情。

    中原中也对上她的眼睛,他滚动喉结,插在兜里的手无声地握紧。

    “她是维波利现任家主的情妇。”他轻声说。

    月见坂真寻脸上非常罕见地露出了一种似乎叫茫然的表情,他觉得那肯定不是因为她不知道情妇是什么。

    “这个‘情妇’指的是‘异性或者同性在完全自愿的基础上根据法律建立长期契约关系’的黑手党独有表达方式吗?”

    “……”

    这句话长得过分,中原中也无言地拆解了一下,“你说的那个什么‘长期契约关系’如果指的是结婚的话……在法律上,他们肯定没有。”

    这个回答让月见坂真寻的双眼一细,她长长的睫毛在双眼里落下深色的影子,一瞬间,人偶似的大小姐身上仿佛带上了一种妖异的攻击性。

    “您知道吗,人类相信血缘就已经足够愚蠢了,但血缘关系至少在法律上有兜底,可是情妇。”

    她对他笑一笑,那个笑容没有丝毫温度,反而带着些讽刺的味道,“在法律上没有任何保障关系的两个人,您认为他们会成为利益共同体的原因是什么?”

    在中原中也开口以前,她又补充一句:“当然,黑手党是法外组织,没有法律规约的情况下就需要有强大的共识来保障组织的正常运行——比如所谓的‘义气’,这些我能理解,但规则通常不是用来约束上层人士的,不过如果维波利家主如此依赖义气,倒也并不难理解他们的没落。”

    中原中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向她解释黑手党的传统艺能,她看起来也不太想听,他思索了一下,最后表示:“如果你要问他们利益一致的侧面证据的话,是有的。”

    月见坂真寻又倒回了沙发的枕头上,看起来十分诚恳地等待他接下来的叙述。

    “嗯……你——”

    中原中也本来想问一下她懂不懂经济或者金融学,但在对上她的视线之后,他放弃了这个容易自取其辱的提问——他觉得自己应该相信大小姐无所不知。

    “维波利家族的基本盘是房地产和娱乐,他名下直接或间接控股的公司有十数家,其中有一家三方控股的‘OLA娱乐’,控股人是维波利、碧翠丝与另一家空壳公司,而维波利在里面的占股份额是。”他在这里顿了一下,看到月见坂真寻眼睛里逐渐点亮的光芒,然后才缓缓吐出那个数字,“50%。”

    “啊……呵。”

    月见坂真寻笑了起来——显然她已经理解了他在说什么。

    “根据《公司法》的规定,只要持股达到51%就可以对公司有完全的话语权,如果有能力出资到50%,那么想必也不会缺少剩余1%的资金,但他却在大额投资之后甘心停留在50%的位置,排除是他脑子有问题这个选项,他在公司里应该有相当信任、而且利益一致的合伙人。”她点头,“您认为合伙人是碧翠丝而不是另一方的原因是什么?”

    “第三方是空壳公司控股,经过多层解析之后不难发现持有人是多罗奥基——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第三方曾经经历过两次股权变更,所以结论,显而易见。”

    中原中也在这里加重语气,他发现自己在说出“显而易见”这个词的时候,竟然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满足情绪,这让他忍不住挑一下眉,“在合作中途就套现离场的,无论如何都不会是稳固的同盟。”

    月见坂真寻眨一下眼,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这个词有什么问题:“是的,显而易见。”

    然后她低下头,拿起平板,没有再说话。

    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房间一瞬间显得空旷了起来,中原中也听到了钟摆滴答的声音,他愣了一小会儿,然后扭头看向窗外——暴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绚烂的阳光浸满了窗帘,他盯着窗外看了半晌,然后伸手端起了桌面上的红茶。

    “完备的商务知识量——显而易见。”

    他喝了一口茶,还没来得及咽下去,身后忽然传来了月见坂真寻的声音,那个指向性强烈的词语让他呛了一下——他觉得她一定是故意的。

    中原中也扭脸就看到了月见坂真寻的笑容,她好像一直在等他转过来,好让她能够清晰地看到他的表情,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您是个合格的保镖,是吗?”

    “……………………………………”

    故意的,她一定是故意的。

    中原中也抿一下嘴,非常自暴自弃地表示:“对,懂得商业谈判和经济学原理以及公司运作是保镖的基本素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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