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玥在29岁的时候成名,离她认识谢家凯已经超过了二十年。她名字里带月亮,画的最好的也是月亮,扯开帆布用刮刀上色。笔触都是大开大合,就像她的人生。三十岁生日那天,吴玥在H市办画展,名字很矫情“她私人的月亮”。最大的两张被谢家凯拍走,分别挂在办公室和卧室的墙上。
四年级那年春末,还在上小学的吴玥第一次见到谢家凯。很多年以后再提起来,吴玥却只说,那天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大这么圆的月亮。
每年春天,X湖的游客达到峰值,总是有不少浪漫故事是要从这里开始的。就像百年前的那条为爱被压在塔下的蛇一样。不过吴玥是不信这些的,她外公就是个赤脚郎中,吴玥总觉得那条蛇或许在端午那天就被自己的丈夫抽筋扒皮,随便装进了药柜里的一格子,永世不得超生。
见到谢家凯那天是吴玥第一次单独跟她爸爸去饭局。几辆黑奥迪连着拐进X湖旁边一个会所,会所建在老市中心的湖心岛上,旁边就是省委幼儿园,吴玥还在幼儿园的时候年年春游就是湖心公园。车停稳之后,吴爸爸只叮嘱一句”一会儿要有礼貌。”吴玥盯着后视镜试了几个不同的笑容,跟在爸爸后面拉开了车门。
男人们照例是要边打牌边谈事情的,一片烟雾缭绕之中。吴玥看到一张年轻的脸,她那个时候太小,脑子里并没有什么帅哥的概念,眼神却不由自主的一直落在那个男人身上。
他身上是毫无脂粉气的,只留下一股子锐利锋芒,下颚线分明,嘴唇又很薄,歪坐在他爸后面看牌,有一搭没一搭得应付大人们的问题。吴玥无端想起外婆说过的话,嘴唇薄的男人最是薄情。那天的阳光很好,他却整个人在阴影里,只剩左手边那只钧瓷烟灰缸闪闪发光。谢家凯是这样的人,好像不管他站在哪里处于何处。周边所有的事物都通通沦为了背景板,再也越不过他去。
很多年以后,已经是新生代画家的吴玥被江暮云约去喝茶。1200块一斤的六安瓜片香气里,江暮云是这样讲的,她说谢家凯最吸引人的永远是他的漫不经心,大家往上翻三代都在泥里打滚,而谢家凯不一样,他有的是不知道几辈人的金钱与权力堆出来的气定神闲。
临近黄昏的时候,吴玥吃空三个果盘,女人们也终于讲完了闲话,决定出去沿湖散步。“囡囡和卿卿也一起去走走嘛”,谢家凯她阿姨夏冬开口。
湖边的杨柳还嫩绿,一片一片的绿连起来像流动的河。如果要用画家来描述,那年的春天,是莫奈。吴玥扯柳枝编花冠,这是她乡下外婆教她的小把戏。她把那个编完的花冠扔到谢家凯头上,引得所有大人都开怀。谢家凯她阿姨扯着吴玥的手笑道“囡囡知道伐啦,给他戴花冠就要跟她结婚的呀。” 吴玥也跟着笑,由着几个女人逗她,她早慧,提前明白了在聪明人面前,傻子与稚子永远是讨喜的这个道理。
谢家凯把那个花冠拎在手上,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吴玥的头。他与吴玥差整好十岁,在吴玥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他已然半只脚踏进了社会,他笑嘻嘻的讲:“小孩子… ”这会儿天上是有幕布的,夕阳全被遮光了,只留下一些些若有若无的橙黄色凝在深蓝上。吴玥后来画过很多天空也没有调出过记忆里的那种蓝,而谢家凯就像这片天。湖边的晚风其实是也带着热气和潮气的,吴玥忽然觉得心里脸上烧的慌。她抬头看见深蓝深蓝的天上好大一个月亮。
回家之后,吴玥在床上翻来覆去,她听见隔壁爸爸妈妈在聊天。她妈说:”那个地方真的看车牌进啊。”他爸断断续续咳嗽两声,或许是白天烟抽太多,“不清楚,反正他们看到老谢的车就直接让进去了”
再之后谢家凯去念大学然后出国。吴玥只听说了这个哥哥样样都好,或是又换了女友。便再没听过其他消息。其实这些年没发生什么大事,吴玥吃饭睡觉学习,并不太规矩的长大。家里换了两个司机,爸爸的生意好似做得比以前好又好似没有,却还是照例赶场为人买单。
高二那年,吴玥第二次见谢家凯,那个时候吴玥已经停止长个了。矮是她人生中唯二的心病,第一是谢家凯。
谢家凯在春末回国,他回来的第一顿饭局,吴玥还在上学没有赶上。直到夏末,谢家凯她阿姨和妈妈同时打电话,说要带吴玥去吃饭。这倒不是什么难得的事情。吴玥这几年个头不长,心眼却长得快。一句话在肚子里绕三个弯,别人两个字她能品出三个意思。偏偏面上还端的一片男孩子的大意爽快。
谢家凯她妈送走儿子寂寞,养猫养狗之余最喜欢带吴玥去些零星小饭局,开玩笑说这是他家童养媳。这次又是指定在x湖一个包厢,叫了谢家凯一个远房表姐来接吴玥。
这位远房的不能再远房的表姐比谢家凯大四岁,在大学教音乐, 端的是一副七窍玲珑心。去饭局之前她带着吴玥特意绕弯去买谢家凯他妈喜欢吃的老式糕点,酒店不是不能做,但人与人之间的心意往往是显现在这些小地方的。
表姐和吴玥进去的时候其实人已经七七八八到齐了。临湖大包厢,谢家凯他妈这两年信奉中医养生,空调温度开的高还要开窗。外面的荷花香气沁入包房,零散的蝉鸣也不能让人心安。吴玥从进包厢前就摆出笑容,脚还没全踏进去就要亲亲热热往上迎,“夏老师!”谢家凯妈妈夏秋的职业是八杆子与老师打不上的边的。不过太太们的通病难伺候,你叫什么都显得奇怪。反倒只有老师恭敬之余又有两三分亲近,而谢家凯他妈确实教会了吴玥太多在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
“玥玥来啦。”夏秋只站在原地笑眯眯看她一眼。谢家凯他姨妈夏冬却迎上来拉她,“你瞧瞧,这个哥哥你记不记得啊。” 吴玥朝着她指的方向看,男人被男女老少围着,愣是有一种众星拱月的姿态。大包厢茶水桌靠窗,但他手里端着的是个红酒杯,显然吴玥来之前已经喝了几杯了,衬衫领口解开了两三颗,这会儿还有个半老头巴巴的凑上去敬酒。
这一瞬间,吴玥仿佛白活了这小十年,一下子又变回了那年春末那个脸要烧起来的小姑娘。她盯着谢家凯的领口,他脖子上是黑绳子吊着的正阳绿翡翠观音。许是他喝了酒,露出的那片皮肤印着些许微红,那块阳绿翡翠也像是要滴下来了淌在红色上一样。吴玥知道这时该说什么才识趣,低下头作出一副小女生姿态“不,不认识诶。”
于是夏秋夏冬两姐妹开始哈哈大笑,其它人也跟着笑。谢家凯却是往吴玥这里瞟了瞟,慢悠悠的开口:“真不认识啊?”
x湖的几个会所做的菜翻来覆去无非这几个花样,吴玥那天表现出少见的拘谨。来回的添面前那碗笋干菜鲈鱼汤。汤是好汤,平江里一大早捞起的野鲈鱼削成薄片和会所自己晒的笋干菜炖汤,鲜,嫩,讲究的是返璞归真,是桌子上这些富裕和风光了不知多少年的人现今最喜欢的味道。
吴玥加第三次汤的时候,谢家凯开口了:“给她倒点饮料,看小姑娘渴得一个劲喝汤。”于是大家又要笑,吴玥也跟着打趣自己,这是她这么多年在这些小饭局上的主要作用之一。吃完饭打牌,等到快十点的时候,夏秋只瞥了瞥夏冬,夏冬忙不迭道“差不多也回去了吧?都要十点了,我们玥玥是小孩子还要长个呢。” 这话是轮不到其它人来表态的,只有吴玥要接一句“嗯嗯嗯,我明早还上补习班呢!” 然后众人才纷纷附和。这是吴玥的第二个作用,给大人做个筏子找理由。
回去的时候,吴玥坐的是谢家凯的车,那位远房表姐也喝了酒,由她在教育局工作的男友来接。这位男友今年刚升副科长,看到谢家凯比看到亲爹还亲,遥遥的就小跑过来打招呼。等到上车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半了,谢家凯坐副驾驶,吴玥和他母亲坐后排。
谢家凯他们家的司机开车走的是四平八稳的老王八范,空调开的冷,红酒气混着三个人的香水闷在车里。吴玥觉得自己有些晕。夏秋照例翻来覆去讲一些国学啊养生啊,吴玥分出精神应对,眼睛却老瞟前面。车开过桥的时候,夏秋忽然说了一句“你有哥哥的微信伐?没有加一个,有什么事情问题就找哥哥。”
吴玥发誓,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快的掏出手机过。等加完谢家凯,她笑嘻嘻地说,”诶呀,现在我的微信有四十个人啦。”谢家凯头也没转,也没理她。吴玥把手机亮度调暗,侧过身去快速的把谢家凯的朋友圈看了个大概。谢家凯其实和大部分公子哥没两样,朋友圈里没有半个女人,偶尔有一张最近跟的project。剩下大多是极限运动照片,以冲浪滑雪为主。好像当今时代,不会点极限运动的公子哥不配做公子哥一般。
在这些x几代标配朋友圈里,吴玥飞快的注意到了两条。一条是今年三月发的一张抽象主义画家Conrad Lorrain的画;而另一张则是NYC夜景,是从窗内拍出去的,左下角窗台上拍进了电脑的小半角,是一台外星人的游戏本。像是要赌一把似的,吴玥立马从手机里找出一张表情包,发朋友圈。“在线一等四,一会儿有人开黑吗。” 过了半分钟不到,前面的谢家凯低低笑了一声问她。“你们现在小孩玩什么呀,LOL?不会是王者荣耀吧?” 其实吴玥都只会一点点,是陪她上一个小男友练出的经验,但她却很快接口“我们都玩呀!我是杂学家,我麻将都打的好伐!你玩吗?“ 谢家凯转过来看她一眼,天太黑了,吴玥并看不出他眼里什么意味,只觉得无端心虚。
他半天才说:“那感情好,改天叫你一块。”吴玥不知道,谢家凯其实不打游戏,那台电脑是他不知哪位女友放在桌子上的。不过谢家凯也没有解释,男人对于长得尚可且眼里目的明确的小妹妹总是愿意给个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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