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吴越夜

小说:她私人的月亮 作者:蜜十三刀
    前半夜. 红尘琐事

    宅门前只两颗罗汉松迎客。门上却卧黑漆兽面锡环,讲究的是兽面衔环辟不详。吴玥不知这层,权当好玩伸手去扣门环,谢家凯站他身后笑着看她玩闹。

    但才一会儿,里面却真迎出来个老太太。

    这座宅子,在谢家凯奶奶去世之后便只做避暑之用,余下两个老仆看宅,打扫照料都有专人来做,两位老人不过也是做着管家养着老。李妈便是之一,她是谢家凯奶奶的远方小妹,自打谢家凯出生就看着他长大。

    她如今年逾花甲,眼不花耳不聋,做事比吴玥还要快两拍。才开了门,便嚷嚷”哥儿怎么中午才说要来,不然我也好叫人去弄只野鳖炖汤。”谢家凯还没应她,她又去扯吴玥的手:“诶哟喂,真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是哪里来的小姑娘,长得真水灵。”

    谢家凯嬉笑道:“阿婆你别抬举她,这小孩可经不住夸。”

    李妈在前面引路,院子推开门便是怪石假山,一嶂叠着一嶂,山下引进活水做的小池子,池里散着几尾锦鲤,可谓是动观流水静观山。岸上卧着一只肥三花,那猫儿冬日犯懒,聚精会神地盯着池中的鱼,李妈咪喵咪喵的唤两声,得不到回应,便笑骂道”养不熟的小畜生。”阶下便是卵石铺成小道,道两旁只种翠竹,千百竿子的绿映成一片。

    等过了月门便是曲折游廊,廊边淌一池荷塘,这会儿是寒冬,只留下两三株枯荷和一轮残月宛在水中。廊上不打灯,三步便要挂只灯笼。吴玥朝着暖黄色照亮的远处望去,重檐卷棚,庭院错落,不禁被这静影沉璧恍花了眼,等走完这条长廊,只觉三魂七魄都散了,只留下个壳子呆呆跟在谢家凯身后。

    “这就到了,我去厨房催催老李,你俩喝点热茶缓缓。”

    吃饭的地方是个两进的院子,背靠荷塘,院前盘着颗看着就上了年头的槐树。槐树在风水上被认作禄。古时讲究三槐九棘,公卿大夫坐于其下,面对三槐者即为三公。

    这树拢住城郊三分月色,也拢住谢家从旧至今的一片风光。

    吴玥穿的少,却要趴在窗边吹风,谢家凯从她背后够过去把窗合上,“水边潮气重,小姑娘家穿这么点少吹冷风,受了凉有你受的”

    “这满屋的红木也不怕潮了,我能比她们金贵?”  吴玥偏偏要嘲回去。

    “什么金桂不金桂呀,亭子里种的那是银桂。”这时李妈端菜进来,笑盈盈的看吴玥一眼,又道:“囡囡你是来晚啦,你要是早几个月跟哥儿来玩,那桂花香的呀!”

    饭前喝汤是个惯例,黑瓷碗盛澄黄鸡汤,里面还缀着两把绿。这汤原是鸡纵菌乌鸡汤,用小火慢煮,吊出高汤之后把整只鸡捞出另作鸡丝粥。汤里却要再烫两把菜心,一片地的嫩绿菜剥出这一碟子菜心,剩下的菜叶子全拿去喂了鸡。

    厨房里的老李是李妈的第二任丈夫,长得是其貌不扬,但做菜却心思巧妙。老李做的菜陪伴了谢家凯奶奶的最后十年,他讲究专注食材本身。桌上全是家常菜,谢家凯却来了胃口。频频去夹一道酿豆腐。

    李妈站起来给吴玥盛汤,殷勤道:“慢慢吃,还蒸了蟹呢”  转头又喊,“老李好了没啊,菜都要凉了。” 再过好一会儿老李才上桌,手里端一屉在冒热气的蒸笼,笼里只一只白瓷盘。码着火腿丝,上面蒸四只螃蟹,公母各二,蟹肚子上还贴着姜片。

    吴玥好吃蟹膏,谢家凯却偏要逗他“你知道蟹膏是什么吗就吃?”

    吴玥红云浮上脸,只拿眼神去睇他。

    谢家凯这人吃饭很有意思,他哪怕是徒手拆蟹,也是不疾不徐。酱油和醋摆在面前,剥得慢条斯理,剥一点蘸一下。吃完一顿,蟹壳累在骨碟里,碟外干干净净。仿佛他没上过桌一般,连嘴角都不沾半点荤腥。吴玥不禁又要茫然,这男人到是否是个活生生的人了。

    饭后李妈给两人冲桂花茶,还没坐一会儿便托言说下面的人难免毛手毛脚自己要去看着才安心,她急匆匆的起身。只留下谢家凯和吴玥瞧这一池子萧瑟冬景。

    吴玥凉凉道:“桂花茶可真香,也不知道几个月前树上桂花香的时候,这把椅子坐着谁家妹妹呢”

    谢家凯扔了块大红披肩给他,厚实的能挡三级台风,一看就是李妈的,直接开口道:“就你一个妹妹来过,披上,外面冷。”

    “好端端去外面干嘛”

    “夜访平山寺啊,吃饱了正事忘了?”

    “这会儿山门早落锁了”

    “跟着我就开门”

    后半夜.佛国一梦

    冬夜寒冷,城郊空旷,整条路被他们独占,只留两旁路灯斜斜地洒下光,照亮前路渺茫。

    谢家凯自己开车,右手扶方向盘,左手伸出窗外抽烟。抽掉半只转头想起身边还有个姑娘,刚想掐烟,又记起身边这个小姑娘与众不同,心仪的男人面前也敢吞云吐雾。

    于是混蛋地开口“ 抽烟吗?”

    吴玥把自己那边的窗摇下来,像是吃了□□包,“kids only s/moke the ones with clicks”

    她今晚在老宅子里受了大刺激,开口全是冲的,只怕自己的温柔小意落了俗套被人看低,再也得不到这男人半个眼神。年轻的时候喜欢一个人,总要端着点傲气骗自己,我们的关系是平等的。

    谢家凯浑不在意,只示意她去翻扶手箱,里面躺着包520的哈密瓜爆珠。吴玥忽然绽开一个笑容,抽出根烟就毫不避讳的去摸谢家凯口袋的打火机。“你车里怎么还有女士烟。”

    “中午和你吃饭之前去买烟,顺手拿的。” 为谁而拿,不言而喻

    只过20分钟,车到平山,开一小段山路在寺门就停车。平山寺几座主殿藏在山上,上山只有台阶。虽说江南都是小山小丘,无非十分钟的脚步。但这几步让古往今来的达官显贵们下马下车山路倒显出这寺地位。

    谢家凯走下来给吴玥拉开车门。

    早该落锁的山门这时候却开一道缝儿,吴玥眯眼去看。渺渺夜色里站着个小和尚,穿一身灰色袈裟,手里只提一盏壁灯。待他们走到跟前,小比丘悠悠道,“方丈让我在这儿接客人上山。”

    上山路容易,几步就进了佛国。

    方丈驻在天王殿前等他们,点门前一盏灯,与小和尚手中的提灯遥遥相望,两团暗火在吴玥的脚下步步逼近。暗里只看到菩萨低眉,似笑非笑,眼里不见情绪;金刚怒目,怒发冲冠,举手投足皆是慈悲。

    谢家凯只点头算打招呼,三言两语讲清来意,只说带个家里小孩来寻作画灵感。他并不挑明吴玥身份,方丈也不提他双亲。只在前面带他们去正殿。

    进了山门就要拜佛,但吴玥心里又要腹诽过午不拜佛这话。其实心中有菩提,时间不过虚无的概念罢了,又何必纠结。

    吴玥跪在垫子偏头去看谢家凯。夏秋不在,他只站在一边,不向神佛下跪亦不祈求。她复又抬头去看如来的眼睛,殿里如来佛祖垂眸,世间一切化作泡沫而过。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

    吴玥少时便读经,看不出经里意味,只在这些字句上执着,强作伤心。

    绕完这圈,方丈领他们进禅房。地暖暖意里烧水烫茶杯。滚滚热气之中沏两杯白毫银针。笑言是上周汪x送来的,这位汪x是G市一个局长,谢家凯他母亲的又一位学生。

    吴玥那时年纪小,自以为了解人情世故却不想在佛门又见到红尘俗世。听着方丈和谢家凯聊政治聊人情聊寺庙新建殿宇要花的钱,只觉心里堵着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瞧着方丈的脸在茶水热气中逐渐虚幻,余下皱纹与笑容不断被放大。

    她喝口茶,硬要开口:“我之前读圆觉经,读到修多罗教,如标月指,若复见月,了知所标毕竟非月,一切如来种种言说开示菩萨,亦复如是。可是怎么才能知道是因指见月,而非执指呢?”

    小姑娘心里藏着乾坤,不问金刚经也不问地藏经。偏偏要挑一部被质疑过伪经的圆觉。

    方丈淡淡地望向吴玥,在昏暗中却有如炬目光“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若复观指以为月体,此人岂唯亡失月轮,亦亡其指。何以故?以所标指为明月故,岂唯亡指,亦复不识明之与暗。何以故?即以指体,为明月性;明暗二性,无所了故。”

    谢家凯无意于佛说对话,他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先是难言脸上愤慨现而又陷入沉默无边,一时饶有兴味的思考这两人对话。

    “只可惜啊。如愚见指月,观指不观月;计着名字者,不见我真实。小施主这么小就读圆觉经啊”

    “是”

    “那我送你一句吧,知幻即离,不作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一切菩萨及末世众生,依此修行,如是乃能永离诸幻。”

    吴玥莫名地心虚,在灯光明灭里低头去够那杯已经凉了的茶。

    小和尚又送他们下山。更深露重,夜雾笼山,掩掉天上那眉弯月。吴玥走在最后,方才的对话在她的脑子里游荡,她朦朦胧胧中听懂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懂。夜里的风穿过树影,发出呜咽的声音,这寺庙开始早早为她哀悼。

    吴玥想抬头看看月亮,瞧见云树遥隔。只得转过头死盯着谢家凯后背,山路两旁草木在她眼里疯长,遮天蔽日。无数的恶鬼从沸腾的海水中翻涌而上要将她吞没其中,她在佛门圣地心里生出恐慌,无端想哭。

    谢家凯似乎感受到什么,停下来,并不回头,只向后伸手。

    像是前生无数次和他走过这条山路一样,吴玥抓住了那只手,只感到手心之中一点微热。吴玥心想,这确确实实是个活生生的人。他们身后是佛陀低眉怒目瞧世间苦楚,眼前是山雾弥漫的盖住前路,只余一盏微灯指引,好像这条下山的路没有来路亦无尽头。

    那一瞬间,吴玥在心里铺开画卷。整个平山古寺在画上一块块浮现,最后又淡去颜色。只留下手中灯,脚下路和谢家凯的背影。吴玥在心里给谢家凯修庙宇塑金身,至此金刚与菩萨在她心里淡去,能看见的,是谢家凯那双对万物众生不屑一顾的眼睛

    她放慢脚步,只愿意将这条有限的路用一生去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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