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学校的学费不值钱,圣诞假结束没小半个月就又放寒假。
胡桃在酒店工作到在腊月二十八才拎着那只galleria回家,晚上八点到。家里半个人没有,一片阴恻恻里只有保姆在拖楼梯,沉默着拎着湿淋淋的拖把往二楼走,只剩水珠滴滴答答往下落的声响。
她扯一扯嘴角,径直走进房间把门重重得摔了一下。窝在床里开始玩手机,黎瀚川的消息叠了两三条。胡桃意兴阑珊把手机往旁边一扔,闭上眼睛就开始睡。现在才八点,但小城冷清,并没有什么灯光酒色,只剩下一片寂寥与睡意作伴。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胡桃被客厅里的争吵声闹醒。她把被子拉下来,冲外面叫喊“大早上吵什么吵?”
“早?还早个屁”
胡桃穿上外套往外冲的时候客厅已经是一片狼藉,餐巾纸和碎杯子散落一地。她妈妈坐在这一片狼藉里啜泣,手边躺着一只碎了屏的iPhone。他爸爸昂着头在一边,啤酒肚被爱马仕的皮腰带勒住,显出一个油腻而又恶心的弧度。
无意理会她爸的面红脖子粗,胡桃只蹲下去拉扯她妈妈。低声道:“你又哭什么,有什么好做戏给他看的。” 坐在地上的女人却不要女儿给捡起来的着几分面子,拂开她的手,将啜泣改为嚎啕:“你们一个两个还管我做什么,我死了算了。” 胡桃去捡那只手机,屏幕上爬满四分五裂蜘蛛网。界面还停在微信聊天。转账和聊天记录里,胡桃知道了自己有个十三岁的弟弟。
她在一瞬间脑子空白,只敢盯着那块屏幕,余光里瞥见那只放在沙发上的galleria,忽然觉得像被谁扇了一巴掌。
“随你们便”胡桃不怒反笑,“反正那杂种不能进门。” 又是重重的得将房门一摔。哐啷当一声里把所有人的心思各异关在门外。拿起手机开始编辑消息,“昨晚回家就睡着啦!没看到你发的信息,我妈妈今天还说你送我的礼物也太好看啦!”
消息咻一下发出去,房间里重归寂静,只有门外的叫喊和哭闹隐约透进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胡桃忽然觉得脚上有什么湿漉漉的,低头一看是玻璃杯砸开的碎片划破脚底。她把那一星点碎片取出来,攥在手里。仿佛手心够疼的话,就会忘记脚底的疼痛。
胡桃又继续睡,直到傍晚房门被人打开。
母亲坐在床边去抚女儿的脸。身上的貂皮大衣还带着屋外的湿冷潮气,四十多岁的人对着女儿却莫名胆怯:“你爸跟我解释了,那就是个意外,他被一个鸡骗了。早上的事你不要多想,明天一起去奶奶家吃年夜饭啊。”
哪怕再不堪的家庭,到年夜饭的时候也得和和睦睦的装出一片兴盛之意。
隔天傍晚,胡桃抿一抿正红色的唇釉快步走出房门,“妈,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胡桃他妈却慌忙做手势让她噤声,“你快把你的手机拿来,你爸估计是手机放在口袋里不小心按到了,我要录下来。”
皖南暴发户的声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断断续续的听不太清,但是声调语气却明明白白,轻快又温柔“我们回家的路上再去吃点东西吧,我知道有一家做的很好吃。。。”一个娇俏女声又冒出来“好啊,反正回老家还要开一会儿,我正好饿了。”胡桃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爸这么讲话了,至少在家里很多年没有了。
她们录了一个小时的音,到最后只觉得腿麻得厉害,听尽了柔情暖意和人心凉薄,那头的男人才发现这通电话,像是心虚似的一个字没说,就嘟——的一声挂了。胡桃在这一片嘟嘟嘟里直勾勾的望着他妈,冷声道:“就这样你还不打算离婚?现在离婚拿着录音和那个孩子的事情,你还能多分点钱。”
胡桃妈妈并不直面回答,只喃喃道:“男人嘛,在所难免,对吧?他以前对我也挺好的… ”
胡桃没有听完这句话,她觉得脚上的伤口重新裂开。眼泪被吞进肚子混着血液一起从脚底流出,嘴唇被人缝了起来,许多话漫到嘴边,又硬生生的咽下去。好半天她才站起来,低头看看他母亲,这个十月怀胎把她生出来的女人。她们俩的眼睛一模一样,美人老去,眼里盛满世俗心酸。无边的悲哀卷土重来把她整个覆盖住,令人喘不上气,她小声说道“是啊,也是。”
她摸出兜里那只方块,在列表里搜索一圈。最后只敢给吴玥发消息:“我明天能来你们家吗?”
半分钟之后,吴玥回消息,“来啊,我给你定高铁票?”
“会打扰到你吧?luna,但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没事,家里现在牛鬼蛇神什么都有,多你一个也不多。”
吴玥家的年三十和胡桃家是两个极端。吴玥家里亲戚极多,父母两边亲戚算上三代人有超过三十人。但直到她爸爸这辈才彻底脱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可以对外将这个家族勉强称为一个新中产阶级家族。
小市民凑在一起只有攀比一件事。嘲一嘲比自己好的,想象着虽然人家赚得多但必定家庭不幸,再瞧不起一下比自己差的,阴阳怪气的奚落几句。等做完这些事才能将这一年里为了赚那点辛苦钱的心酸抹平。破落户们的亲戚聚会,不过是“loser扎堆找个总舵罢了。”(注一)
吴玥家里算是这个小型怪圈的顶层,于是所有人目标一致,炮火齐齐冲着这一家。
“月月命好,可以出国,轻松的很,不像我们家xx虽然考年级前十,但是辛苦得很啊。”
“月月就是潮流,会化妆,不像我们家xx,就不会打扮。”
吴玥连听两条嘲讽,勉强笑笑,借口说好朋友家里出事要去接个电话。从三大张圆桌子里挤出去,把一片“这小孩太清高太看不起人”的窃窃私语在留在身后。
吴家吃年夜饭的宅子临湖,是个城中村,挤在整个华国最有名的寺脚下没多远。江南老宅,跳不出白墙绿瓦的俗套,就算再美看了十几年也腻了。
吴玥沿着坡往外走,城里已经不能放烟花,只剩下千家万户一簇簇闪烁的灯光混着腊梅暗香在空气里散开。她满心无趣,对着一堆面和心不和的“家人”只觉着麻木,连提一提嘴角都会厌烦。吴家的那栋宅子在她的脑海里一点一点变小,变成虚幻,最终成为她眼里的一座新坟,吴玥忽然也想像胡桃一样,把家乡故土抛在身后,逃之夭夭。
吴玥掏出手机,死盯着屏幕,溺水之人盯着浮木。置顶的那个对话框里最后一条消息是她一个礼拜前发的,一张画好的平山寺,谢家凯没有回。吴玥遥望着同样在山上的那座名寺,她在心里祈求神明垂怜,让她得到这个男人,一瞬间或是长长久久。
她握着手机沿着老路返回,走到大门却又不想进去。像个神经病只是看着手机来回的踱步。复而抬头瞧见里面的人在春晚的背景声里推杯换盏,桌子上的红烧肘子冒出丝丝热气,像是一个家。吴玥在心里想着,就今晚,只要今晚你给我发消息,我就敢爱你。
远山传来古寺钟声,在江南潮湿的夜里萦绕然后弥散。神佛在这一天听到祈祷,给予少女一分垂怜。黑色的屏幕亮起来,谢家凯发来的信息,照例是语音。
“新年快乐,画挺好的”
吴玥快步走门,抖落身上的水汽。露出今年的第一个笑容,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不识相地给谢家凯打电话。电话铃声响了两遍,谢家凯接起电话,背景音里一片嘈杂,混杂着麻将碰撞的声音。吴玥听到椅子被拉开,似乎是他站起来往外走。
“怎么了?”
“忽然想你了”
吴玥闭着眼睛说出这句话,她这时候远没有说这话的立场与身份。但不知是新年还是晚钟给了她这份胆子,又或许是谢家凯本人。
谢家凯在那边轻笑一声,声音低地让人心痒,“那怎么办,我在B市,囡囡要来吗?我妈倒是很愿意见到她的小童养媳。“
“我说真的。”
“我也说真的。”
吴玥拿脚尖在地上乱踢,尘土落叶迎着她的脚凶狠地扑过来,沉默好一会儿,她才说:“过完年你回S市吗?陪我去看画展,不许拒绝,这是我今年的新年愿望。”
“这么简单的愿望?行啊,你请客。”
嘟的一声,第一次被女人挂电话的家凯愣了愣看看手机,笑了起来,还是小姑娘有意思。
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旁边的夏冬脸上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低声道:“谁啊,小吴家女儿?” “不是。”
夏冬拿眼睛斜斜远处的夏秋,“你妈不知道吧。”
谢家凯收起脸上的笑意,看看自己的姨妈,冷冷开口:”小姨,爸爸今年给你和弟弟封了多大红包?” 他起身回麻将桌,只留下背后的夏冬脸色苍白。麻将桌上坐庄的夏秋皱眉看看儿子:“怎么去这么久,快点快点,让你爸把他的位置重新腾给你,下把打H麻,跟他玩没意思。”
“去抽了根烟。” 谢家凯坐下来,低头给储栋海发消息,“我小姨要申报的那两船东西,你给她找点事情做。”
储栋海难得回消息及时:“你真会挑时候啊,我今天刚跟我爸闹了点矛盾。明天一起去挑方歙砚哄我爷爷。“ 语音里带着浓重醉意,什么人会在除夕夜的club喝酒呢?不做人的人。储栋海拍拍身边的女人,抽出钱包里的现金,“提前下班吧。” 这是他少有刻薄的时分。
现在是两年的交替之时,也是一年中最是喜庆的团圆时刻。所有人心怀鬼胎的坐下来围成一团,笑脸盈盈地感恩今年的收获,期盼来年的美好。在这个子夜,所有寺庙的钟声都会敲响。麻将桌上的谢家凯,秋千椅上的吴玥,卧室里收拾行李的胡桃,酒吧里喝的烂醉的储栋海。所有认识或者不认识,开心或者不开心的人都被时间的车轮带入新的一年。世间少有的公平时刻,就在这一瞬间,至少所有人听到的钟声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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