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雨势渐大,冻雨一线一线地往下落,水天一色,整个湖被拢进一层灰茫茫的冰蓝里。吴玥瞧着窗外,只觉得冷得厉害。
细细数来,她这一生只真正醉过四次,头一回便是那个下午。
原是喝红酒的,吴玥僵着脾气饮了三杯下肚,脚下便有些轻飘飘的,思绪同外面的雨一起飞了出去。神游之际,不知是哪位小姐坐上了储栋海的大腿,又不知是谁高声笑起来。人们在酒意下难以避免的露出那点放肆和劣根性,整个局理所应当的浪荡混乱起来。
储栋海搂着个蜜色皮肤的姑娘同谢家凯讲话,他不看谢家凯,眼神扫过舱里其他人。就那样轻浮地笑,好像他也喝醉了酒。他俩声音很低,吴玥聚神去听,迷迷糊糊之间却有些心惊。储栋海转过头来朝她笑一笑,吴玥下意识闪开了视线。这男人长相和不经意间露出的味道总能让人想到香港老电影里那些杀人放火的反骨仔。
谢家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他,腾出只手去抚吴玥的后背,指尖划过肩胛骨。恰逢有人敬酒,谢家凯含糊不清地笑了句:“下午再说吧。”便挟着吴玥站起来。
凑上来的人吴玥不熟悉,只晓得姓张,刚坐在江暮云身边的那位。这个人长了张典型的西南脸,手上带串佛珠,脖子上的块佛牌贴在胸口,开口却让人心跳慢一拍。“谢总,储少。今天梁总不来?”这人笑眯眯地将自己杯中倒满茅台,又低声道:“上次送去姓赵的那儿的的手指不知道梁总满不满意?”
谢家凯笑笑,拿白酒小杯同他碰了碰道:“你辛苦了,过段时间倒还有点事情找你们父子帮忙。”
“诶,能帮谢总分忧是我的福气。”这人咧咧牙,“谢总到时候直接叫小姐跟我们知会一声就好。”
储栋海笑起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红的,“你倒是一直管阿云叫小姐。”
“规矩不能忘。”这姓张的摸摸自己的光头,又瞥向吴玥笑道:“哟,这是小嫂子吧,刚才没认出来,我敬嫂子一杯。”他讲完这话有些不由分说地往吴玥桌上的空杯里倒了半杯白酒。而后又笑着地盯住吴玥:“嫂子不会不给这个面子吧。”
吴玥瞧瞧那边喧闹的人群,又转头去看谢家凯。刚才那位撑伞的主播这会儿正千飒飒地贴上来敬酒,谢家凯意思意思地抿一口,并没有来阻止这男人的意思。吴玥看着那半杯子透明液体,忽然觉得她好像从来就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船上这热闹的一切只是谢家凯的附属,就像她生活中的很多东西一样,若她离开身边这个男人,所有的一切就会像黄粱一梦一样瞬间蒸发。
做阿嫂就要有阿嫂的气度,吴玥并没有给那个小主播半个眼神。只是笑盈盈地端起了那个杯子道:“是我要敬张先生的,以后也要麻烦您多加照顾了。” 她一仰头便把酒干了,烈酒入喉也只觉得胃里烧的有些奇异的暖和,好似把早前的冷意驱走了。
那男人顿一顿又干完了一整杯,朗声笑起来:“嫂子果然大气,我心服口服。” 他拎着酒壶回座位去了。吴玥觉得脚底想踩着棉花,她不愿露出丑态,暗自蹬一蹬脚后跟,缓缓地坐回了椅子上。
饭局后来怎样她已然记不太清了,只觉得自己像个看戏的局外人端着那点笑意强撑着在谢家凯身边做张仕女图。直到下午两点。大船靠岸,相熟的五六个人又换了艘小游船,吴玥这才脱了骨一般往谢家凯身上一靠。她醉后只做自己,是他身上的一株菟丝花。
小船里点雪松香薰,豆大的火苗在黄铜罐子里跳动。桌上温黄酒,薄润的白瓷壶在昏黄色里透出一圈莹白,似上好的玉。这壶是刘展的遗作,配了四个酒碗,拿到储栋海手上第二日便打碎了一只。
外头风还在吹,小船上窗户闭得紧。驶在白茫茫的湖上,叫人生出一种末日之时诺亚方舟的安全感。浓郁酒香散开来,吴玥抽一抽鼻子,伏在谢家凯肩上,拿手指去扯他的衣袖。
谢家凯掷出一张四条,往椅背上一靠,给自己点了根烟。吴玥凑上去,就着烟嘴也抽了一口。更是天旋地转,身边的一切开始乌压压的下沉。谢家凯笑着低下头:“囡囡,你醉了。”
麻将的碰撞声与低语谈话声交杂,似乎是储栋海在讲荤话,众人笑起来。声音错落叠在一处,往吴玥脑子里窜,那些声音又像是耳边低语。吴玥望不清这镜花水月,漂浮中忽然想起平山寺的老和尚:“小施主,送你一句话吧,知幻即离不假方便。”
井里捞月,尾生抱柱,谈何容易呢。
吴玥兀自笑了下,迷迷糊糊的撑起半个身子,就着谢家凯的的杯子往下吞酒。芬香温和的黄酒入喉,向四肢百骸散开去。吴玥觉得自己好像是一条被下了雄黄的蛇,浑身软趴趴的。她背过身去,打开窗把碗中剩下的半杯酒洒了出去。
谢家凯低头瞥了眼手上的九万,腾出只手抚摸她的脊骨,一寸寸往下:“这是干嘛?”
“求雨。” 吴玥嘟嘟囔囔地往他那边靠,“我在做法啊,你看下雨了,一会儿许仙就来啦,我把伞借给他。”
“白娘子,你们家许仙不早就上了船吗”储栋海点上烟,“诶,杠开,给筹码。”
船外的雨沿着船沿往下滴,错落有致地打到甲板上,滴答滴答地响,云里雾气之中似乎传来鸟啼。吴玥折过身子将手伸出窗外,似乎要是去抓住那片迷雾。“风吹着冷,一会儿感冒了。”谢家凯将她搂回来,又转头示意了一下储栋海旁边的姑娘,“把窗关上。”
“胡了。”江暮云将麻将往桌上一翻,“混一色。”
“你今天手气好的很。”储栋海笑嘻嘻地递过去根烟,用手护着将火点上。
江暮云一笑,转一转手腕:“家里没钱,出来补贴点家用。”
吴玥迷糊之际抬眼,忽而瞧见她手腕上的那一圈祖母绿,轻声道:”云姐姐这只镯子新买的吗,好漂亮。”
“不是,别人送的,就拿来戴了。”江暮云面不改色地看着她,作势要去脱那只镯子,“脱下来给你试试?你皮肤白戴这个肯定好看。”
”那只和田玉的呢。” 谢家凯忽然开口。
“收起来了。“江暮云弹弹烟灰,脸上还是那个不咸不淡的笑,“搭这件衣服不好看。”
她沉默一会儿,忽而又笑道:“里面有点闷,我去外面吹会儿风。”
江暮云摸了把黑伞,起身往甲板上去。储栋海抬头暗暗瞥了谢家凯一眼,扔了根烟给他,两人心照不宣的掀过了话题。
里面的人只有的没的聊点什么。等她回来再开一把牌局。吴玥还没醒酒,她瞧瞧外面,江暮云撑着那被黑伞站在冬风里低头去点一根烟。吴玥忽然觉得她被无尽的悲伤和绝望所包围,像一只垂死的鹤。
于是她迷迷瞪瞪的开口:“好像一只要死掉的鹤哦。”
“囡囡说什么?”
“没什么。”吴玥朝谢家凯笑一笑,眼角的那颗痣也跟着跳动,“那只镯子真好看。”
谢家凯嗯了声,摁灭了那只烟道:“颜色是好,你不是喜欢那祖母绿嘛,改天叫他们去找对耳钉。”
江暮云推门进来,大家又重新坐回拍桌子上,哗哗的洗牌声音响起来。吐出的烟雾在上半空缭绕,凝滞,消散。吴玥盯着那些烟,因为谢家凯的那句话心惊肉跳,好像有蛇从脊椎爬行而上,酒也醒了大半。她有些慌张的扯了扯自己的裙角,心口如同尼古丁中毒了一般突突的跳,头皮上像是有藏在花蕊中的蜘蛛向着头顶的那颗漩爬去,好多事情在脑子里不断串联起来,浑身做烧,她忍不住伸手去挠,却只停在脸边拨了拨碎发。
谢家凯不是吴语区的人,吴玥的父母也不曾叫她囡囡。
他设想里的纽约的那些路线和行程。
吴玥从来没有喜欢过祖母绿和翡翠,她钟爱的从来是海蓝色的珠宝。
吴玥几乎是有些脱力,所有的一切都往着一个狗血的方向发展过去。她无力地应了声“好啊。”
谢家凯的手指带过她手腕上凸起的骨头:“全当给我们囡囡赔礼道歉了。”
谁是那个囡囡,谁是那朵喜欢威廉斯堡大桥的紫色天空和祖母绿翡翠的小玫瑰。
桌上牌局新开,一圈一圈的速度很快。储栋海又杠开南风,笑眯眯地往牌桌子上扫了一圈,手里的牌好得不言而喻。吴玥看着一张一张弹出去的牌,只觉得心跳加速的更快。她侧过头去想平复下心情,但恍惚之中总觉得湖水上涨没过船只,末日降临。谢家凯的侧脸在她眼里恍惚起来,都是镜花水月。
“胡了。” 谢家凯慢悠悠地把牌往桌上一推,波澜不惊。
“操。”对面储栋海吸了口烟,“我今儿来做慈善来了?”
谢家凯很轻的哼笑了一声,牵过吴玥的手道:”囡囡替我抓马吧。”
“我运气不大好。” 吴玥勉强笑一笑,正过身子。
“怎么了?”谢家凯似乎看出她的不同寻常,低声关照了句,“随便抓。”
“刚才是阿海打的骰子吧?三,七,西风,发财”周公子念着牌面,声音拔高了些,“我去,凯哥,你家这个小东西是只发财手啊?这全中啊,每家一百四?”
“下把我要是胡了月月借我用用。” 江暮云也笑起来。
吴玥暗自定了定神,暗自告诉自己千万沉住气不要多想,只抬头笑了笑道:“可能今天运气特别好吧。”
牌局一直持续到五点,天青色瓷缸里堆满不同滤嘴的烟头,烟灰散落在一边。出船门的时候冷风拂面而来,吴玥轻轻地抖了一下,只觉得自己好像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她回头向着湖面上绵延无尽的雾气望去,在湿漉腥气的空气中隐隐约约闻到自己身上残留的烟味和酒气,满脑子全是那立着的一只鹤,不觉眼前发黑。旁边的谢家凯搂住她的腰,打开车门。
车里很暖和,谢家凯却还是折过身去扯过小毯子裹在她身上。”手这么凉,下次多穿点。” 他像一个普通的男友一样叮嘱道,“晚上我有个局,我叫老王把你送去我那?嗯?在家乖乖的。” 他用了个家字,尽管那只是他的一处房子。等他讲完这些这些话低头去看吴玥,她却只盯着手机,像是没有知觉一样,眼泪往下流。
在手机屏幕的白光下,吴玥眼睛上的妆晕开来,黑色的睫毛膏落到脸上,看上去有种奇异的破碎美感。谢家凯腾出只手去抚掉那些泪,“怎么了?还在吃醋啊?” 他难得讲这样的话,“我身边只你一个。”
吴玥心里几乎有些恨,她想像个可以冲男友大喊大叫的女人一样,像往日里她看不起的所有平凡的作精一样大叫。他是有多看低她,她从来不是因为这些事情哭泣的姑娘。她是要做他身边只有的那一个,阿嫂自然有阿嫂的气度。
下午那个可怕的猜想重新爬进她的脑子,连着所有的那些不甘与难过混在一起。她有些颓败地道:“不是,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小姑娘吗?她死了。“
李心怡是下午三点四十八分走的,吴玥为谢家凯抓中四个筹码的时候。
湖边的腊梅树低低的垂下来,淡黄色花朵被冻雨砸落在地上。凌乱无序地堆在一起,等明天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他们都会烂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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