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娥站在会客厅已经五分钟了,她盯着蒸茶壶。新拆开的贡眉,水蒸气咕噜咕噜地作响。屋里的三个女人谁也没开口,上次这样齐聚一堂还是南护国寺脚下的私人山庄。时过境迁,每个人都带上了不一样的面具。
林太太手指抚着那只白瓷茶杯,盯着夏秋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王月娥执起茶壶轻声打断了她的话:“林太,茶凉了,我帮您续上。”
人的气势被打断后便很难再重聚,林太太有些不自在的挪开了眼神,松开了手上那只杯子。重新咳嗽一声唤道:“秋姐”
“王妈,你先出去吧,一会儿我叫你。”
“哗啦”一声,王月娥退出去,带上了移门。
林太太皱了皱眉眉头,她始终怀疑谢储两家或许也在背地里做手脚,单一个江暮云没这么大胆子也掀不起这么大浪花。
“秋姐,江家到底什么意思?”
夏秋笑一笑,拿起了那只杯子喝了一口茶才回答:“林太,外面的事情我一向是管不上的,也轮不到我插手。”
“但江家这次过了。“ 林太太盖上杯盖,眼神瞥向那边的夏冬:“这事儿做绝了,对大家都没好处。”
夏冬没有答话,只是沉默地弹了弹自己的指甲,有些勉强地维持着脸上的表情。夏秋却还是面不改色,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又道:“大家都认识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老江同小娟是怎样的人嘛。这事儿就是小辈不懂事,唉阿云从小一直是个主意大的。”
“谢夫人”,林太转变了腔调,低声讲:“要改朝换代了,这事儿要细查下来,你同我谁也不能全身全尾的坐这儿喝茶。”
“你这说的什么话?” 夏秋瞬间拢起了她的慈眉善目,冷笑了一声,“ 威胁我啊?我们谢家做事向来都干干净净,谁上谁下也轮不到我们这些老百姓操心。林总自己要淌这浑水,做事不干不净惹一身腥?现在倒都要把我们拉下水了?做人不是这个道理。”
“秋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是着急。” 林太太要的就是夏秋着急,她捏了捏自己的指尖,重新稳下了语气。
夏秋从烟盒里摸了只烟,划开火柴点燃之后慢慢吸了一口气,又变回了那张和气的脸:“你也别急,老林的事情我们也都会想办法。这事儿真是阿云自己在折腾,我也昨晚才知道。连卿卿和阿海都被瞒在鼓里,这俩傻小子一早飞去长白滑雪了,我到现在都没和他们说呢。”
谢储二人的行踪像是给林太吃了颗定心丸,她这才重新掀开茶盖轻声讲:“老江家的闺女年轻气盛,可事情不是这么做的。”
“我晓得你的意思,我下午给阿云打个电话。她也是个明白事理的孩子。” 夏秋指指那边的沉香观音,“她前段时间送来的,心里有佛的人,总不会坏到哪里去的。”
茶杯里的茶叶如一叶小舟,翻了一圈沉到杯底,茶水热气散尽,杯盖上凝着的水滴顺着杯壁滑落,在盏托浸出半边水渍。
林太太第二次合上茶杯盖,瞥了眼夏冬又道:“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呐。”
“你放心,我也就这一个妹妹。“ 夏秋摁灭那只烟,抬头看她,“王妈,送送林太。”
人走茶凉,只剩下案台上的观音慈眉善目地盯着房里剩下的两姐妹。
“喝点酒吧。” 夏秋站起来,翻开两只杯子,给自己和夏冬都倒了大半杯whisky。
“送行酒吗?阿姐,你下这个心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是你妹妹。” 夏冬没去接那杯酒,声线有些颤抖:’我要进去的,你清楚吗?“
“那你二十来年前爬上那张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是你姐姐?”夏秋笑一笑,碰了碰放在桌上的杯子,自己饮光了。
“我这些年,做的还不够嘛?我没结婚,没孩子,到最后一切不都还是卿卿的。” 夏冬有些颤抖,“阿妈死前同你说什么你忘了?”
夏秋没说话,又点燃了一根烟笑道:“你从小就这样,自作聪明,一母同胞怎么就能差别这么大呢。” 她吸了口烟,摸了摸脖子上那根闪亮的catier项链,“德国那个我会照料好的,你要做什么你自己心里也明白,不用我教你吧?”
夏冬像是整个人被抽干了力气,好半天才喃喃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什么?知道你给卿卿生了个弟弟?知道你给谢家又添了个儿子?” 夏秋不给她接话的机会继续说:“你以为谢卫国是爱你还是爱我?是他们谢家娶了我们夏家,这主意就是我给他出的。卿卿这样的儿子,一个就够了。”
“那这么多年,我到底算个什么呢?像个笑话一样。”
“谁又知道呢,你儿子才是有福气的呢,生出来吃喝玩乐,享受这万年富贵就成了。” 夏秋瞧了瞧岸上的菩萨,笑道:“妈说,同气连枝。卿卿同那个小崽子,一定同气连枝。”
江暮云没有收手,场上林太仍在跟着不断的注钱。
可就算早年做实业的现金流再多,也顶不住这真金白银的往下砸。林太几乎是吊着一口气要撑到林生出来。东三省那边传来的消息倒确实是谢家凯同储栋海两人是在一心游玩,甚至在温泉庄里拉上梁怀肃开了个不大不小的赌局。
三天后,江暮云还在和林太僵持。下午五点,谢家凯飞回B市,同林太在丽星最里的包厢见面。谢家凯喝了一勺鱼汤,放下勺子。语气平稳但眉头却一直紧锁:“我真的不知道阿云做出这么大的事情来,小姨如果被查。谢家也要受到波折。现在大家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林叔叔的事情,我一定会想办法,老爷子也知道了。”
他那样皱着眉讲着,就算是鬼神也不会怀疑他的忧虑。
谢家凯走出饭店的时候,月亮高高的挂在天上,被藏在高楼大厦之间。他靠着车椅背,疲惫之中忽然想起他在S市亲手养起来的那朵小玫瑰,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那个小姑娘就在车上哭了一路,他记得那些泪水,在她走出房子关上门的一瞬谢家凯就睁开了眼。
但他没去挽留,也没感到什么。谢家凯是这样笃定,只要他愿意,那朵花儿最后还是会回到他的花园里,像所有他想得到的东西。谢家凯笑一笑,发消息给助理:“去订一对一克拉的彩钻耳钉。”
第二天早上,夏冬形单影只走进检察院,从那只吴玥送的包里掏出一叠资料。以恒兴股东的身份实名举报恒兴多年来逃税漏税以及内部交易等各种违法操作。她的语气很淡,像是那些活了很长岁月的老人。“是的,我为我说的所有话负责。”她甚至还微笑了一下:“梁处,那我这种要判几年啊?”
九点半,股市开市,恒兴的股份断崖式下跌。里面外面林生林太都傻了眼,任谁千算万算都不会猜到,谢家以自断一臂的方式站在了另一边。至少二十年起算的林生在里面心脏病突发昏迷,雪上加霜。下午,储江两家同时进场,把恒兴吞进肚子。
那天晚上B市落雨,H城却是晴天。吴玥带着耳机坐在房里画画,画千年不化雪的长白山。刮刀抹出锋利的棱角,有点她成名后风范的雏形。
谢家凯的电话在屏幕上亮起来的时候,吴玥甚至有些恍惚。像是十年未见,又像是昨天才从他怀里醒来。她接起那个电话,另一边很吵闹。大约是在像S市那个别墅一样的地方,谢家凯有些醉意,轻轻地说道:“囡囡,在干嘛?”
吴玥手上的刮刀顿了一下,画布上出现了极为不和谐的一道,她努力的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冷静:“画画。”
“画什么。”
吴玥没有说话,他们在电话里交付彼此的呼吸,好一会儿,像是认输了一样,她低声回答:”长白山,长白的风雪。“
谢家凯在那边低笑一声,笃定了一般,但奇怪,他说这话却带着少年人的雀跃,让人不禁觉得自己是特殊的。那声音传过来,带点电流声:”想我了啊。”
吴玥忽然意识到,人类的意志是这样的薄弱。当遇到爱或者说是更加复杂磅礴的情感的时候,明知道前面是什么也是不愿意回头的。她躺倒在地板上,看着眼前的那副未完的长白山,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这两天看了卧虎藏龙。你知道吗?罗小虎和玉娇龙说如果你从很高的山上跳下来,神明就会满足你的一个愿望,这叫心诚则灵。”
她拿手指慢慢地敲着地板,“我早说过的,我现在有愿望了,我希望你万事顺意。”
几乎是用刚烈的语言,她向谢家凯阐述着她与他有过的其他人的不同和决心。谢家凯在那边点了支烟,他说:“我给你定了一对耳钉。“
今夜B市没有月亮,只有倾盆大雨疯了一样的往下落。没有人能语言形容出这样的雨势,天公作怪。
这是夏冬小的时候最喜欢的天气,她钟爱闪电劈开长空的一瞬间,好像可以把所有事情都忘记掉。走出警局,外面等着的是一辆黑色的大众。夏秋没有来接,谢家或是夏家的任何人都没有来。
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眼下有刀疤的男人,夏冬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笑笑道:“老江找的人?”
前面的人没有回答,夏冬又问“有烟吗?我想抽支烟再走。”那男人沉默着摸出一包烟,白沙,又扔来一个一块钱的透明打火机。
夏秋点上烟,又说起来,断断续续的。
“我这一辈子可能就灵光了这一回,一猜就猜到了,你犯了什么事啊?你说我姐姐会哭吗?她从小就什么都比我强。谢卫国会哭吗?她比我强这么多,老天爷不是也没让她得偿所愿,说起来。倒是和Daniele一样的死法,你说这不是她往自己心里插刀子嘛?谢卫国应该是不会哭的,明明应该是我。落雪白头听说过吗?” 她声音渐渐消下去,车临到东大街十字口,烟灰稀稀落落的降落在车毯,夏冬把垂死的烟蒂摁在了车座上,冒出一股刺鼻的焦味,她望了一眼,轻笑出声。
前面是红灯,雨大的什么也看不清。大众却继续往前开,左边窜出来一辆大卡车。像是无所畏惧一样,两辆车的忽然加速。砰地一声撞在一起,那辆大众在雨里粉碎。或许有血色,或许没有。连带着往下查谢家的线索和所有的一切证据往事一起烂在雨里。无人生还。
只剩下一句“万年富贵啊。”散开在空里。
这一生,机关算尽,实非良人。
宅子里夏秋望着眼前的那尊沉香菩萨,慢慢地念着往生咒。心里有佛的人,能坏到哪里去呢。
凌晨,吴玥做梦,果然梦见长白。她站在那山顶,同谢家凯一起往下坠。好似听到神明回答她的祈愿,吴玥说愿能共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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