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琰哄人似的温柔说道:“你应该想见你的阿娘,我还想替你寻家里人。”
这些话,自然是哄小孩子的。可那时候方净脂不知道,她拼命摇头,很是抗拒。
韦琰轻轻的,缓缓说道:“那么,你想跟着我?”
女孩儿抬起头,哭得跟大花猫一样,却重重一点头,自然而然脱口而出:“我想跟着你。”
小孩子尚自不懂什么道理,却可分辨她的意志。此刻的她,意志是坚决的。
面对这样纯粹的天真,韦琰脸颊轻轻颤抖,嗓音微沉:“为什么?嗯?”
“因为你是好人。”
女孩儿心里,已经将她当成了依靠,死死攥紧。
好半天,韦琰手掌轻轻按在她的头顶,揉了揉。
此刻小阿脂还抱着他,自然看不见韦琰脸上的表情,这个少年脏污的脸颊之上已经泪流满面。
他艰涩说道:“好啊,对啊,我是,一个好人。”
漂浮在半空中异失控的方净脂沉默着,眼眶沾染涩意。
她犹自记得自己那时候的心情,就算韦琰答应了自己,她仍然没有安全感。小阿脂生怕这个大哥哥也会弃了自己,她已经被抛弃一次了。所以自己死死攥紧了韦琰,仿佛不松手,就不会被放弃。
至于其他很复杂的事情,对于一个四岁女孩儿还是太难懂了。故而那时,她并未察觉这表面故事下的暗涌。
她轻轻开口:“韦琰,师兄,做个好人啊。”
方净脂说的话,韦琰本是听不到的,因为他们本不在一个时空。
然而韦琰忽而面露诧异之色,猛然抬起头来。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向着方净脂所在方向望去,却也是并未真瞧见什么。
毕竟韦琰之后会成为当世大修,那么自然会有异于常人的五感。那么韦琰虽然看不见,也许,也察觉到什么?
韦琰是有修行天分的,他根骨极佳,以后会踏足修仙一途,探索天地间的奥妙。这个脏兮兮的少年,会是中恒境紫微宗天枢峰峰主,一袭雪衣羡煞旁人。俗世间的王侯在这样修士大能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韦琰没见到人,他忽而双手合在胸前,面颊透出几分虔诚之色。
在这个道德不存的时代,对神明信仰也已经崩溃。就在片刻之间,韦琰还在泥塑佛像跟前抢掠别人财物。
如今似有一种声音,划碎虚空而来,透入韦琰的心中。如晨钟暮鼓似的,敲击着韦琰的心房。
这个满脸凶戾的少年军汉,神色终于温柔起来。
也许韦琰误会了什么,可这种误会也没什么不好。
幼时的方净脂在韦琰身边甜甜睡着,成熟的方净脂在韦琰上方凝视。不同时空的两个方净脂缔造了此刻的韦琰。
破庙中,之前被抢掠妇人搂着一双儿女泪水涟涟。
泪水朦胧间,她瞧见之前杀贼寇又抢掠自己一家的年轻军汉。
韦琰将抢来的钱扔回去,解下了干粮袋子。他取了两块饼作为救人的报酬,到底将剩下的还给这家人。
如此失而复得,那妇人也喜极而泣,想不到这位小军爷居然还能良心发作。
还回去时候,韦琰轻轻抬头,看着沾染尘土蛛网的破损神像。
佛面宁和,慈眉善目,似凝视着世间芸芸众生。
这个世界泛着血色残酷,想要求得一份内心平安喜乐是很不容易的。
夜雨绵绵下着,从破损屋顶处润入庙中。那雨水珠子落在佛首之上,顺着蜿蜒而下。
好像神佛也为这世间一切落泪。
虚空中的方净脂,也轻轻将双手合在胸前。似她这样大修,早知晓这个世界是没有神明的。可她信的也不是神佛,而是世间芸芸众生赋予“神佛”的普世之意。
那就是向善、慈悲。
虽然过去与方净脂以为的不同,可她心里也好似有朵花儿在绽放。
雨下了一夜,到了天明时分,终于也是停歇了。
雨水浇灌之下,地上泥也是湿润泥泞。
到了第二日,韦琰要带着方净脂离开时,天空已经晴朗。早晨阳光是那样温柔,轻轻的落在韦琰脸颊之上。
这是多么美妙的早晨,大雨将这个世界洗得很干净,让这个残酷的世界忽而变得温柔起来。
掠夺来的财物,让韦琰轻飘飘的扔在后院,并未带走。
这是因为韦琰心中终究是向善的。善意就算像一根蛛丝般纤细,也可以拯救这个人离开森罗地狱。
然后,方净脂感觉被一股奇怪的力量牵引。
周围景色又变了,变得熟悉。
她又回到了落雪居,风轻轻掠过了方净脂的耳垂。周围还是那样安静,月亮躲在云里,桂花树的香气从窗扉透出来。
檐铃声一下下的轻轻的响,就像方净脂小时候听到那样。
邪魔亲切的嗓音响起:“阿脂,你回来了。”
方净脂不觉悻悻然:“你们邪魔都是这样子误导人吗?”
此刻方净脂看似轻随意,她手掌心却渗出冷汗。有那么一刻,她的心灯暗下去。
方净脂忿忿不平:邪魔都不是好东西。
灯魔手指轻轻扯扯披风,微微一笑:“我可是正经妖魔,给你看的故事并没有剪辑过。”
然后妖魔尖牙咬住唇瓣,有几分闷闷不乐失望样子:“哎呀,阿脂可真坚强。” 妖魔存在起了某种反作用,导致方净脂嫉火中烧的愤怒心情也平静许多了。
她隐隐猜到了什么,可就算自己跟师兄没什么男女间情意了,总归会有别的情分的。
也不能因为韦琰感情上渣了自己,就否认他的全部。
方净脂心里酸酸胀胀。
可能因为没拉到业务,妖魔似乎有些小情绪,小摊手:“我看你根本没多喜欢自己道侣吧?”
方净脂冷笑一声,手指轻轻擦去了唇角血污:“你可别胡说。”
她慢慢咽下唇齿间腥甜,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如果一个人可以随意置换你的灵魂,你自然会生出对方深不可测恐惧,使人精神绷紧。
绷紧的神经此刻舒缓了几分,使得方净脂开始冷静思考。
这个世界有灵智的生灵,分为人、邪魔、影三大类。人具有实体,影则只是扁平的二维生物。至于邪魔,他们介于人和影之间,半虚半实,邪恶而诡异。
邪魔这个词,在人类世界是具有某种贬义的,然而有些生物却把这种词语当作美称。
眼前这位虽然自称是灯魔,方净脂也不是尽数相信。
邪魔形成原因也很多,大抵是污秽阴郁精神力滋生出活生生的生命。方净脂已经暗暗猜测,眼前灯魔会是什么品种。
对方固然强大的可以随意摆布你的生命,可既然灯魔并没有立刻谋杀方净脂的存在,相信自己对她还是具有某种利用价值的。
“有算计,自然就有斡旋余地。”
这句话是崔寂跟她说过的,她也没曾想自己记得如此清楚。
崔寂还曾曰过:“所以如果有足够的实力,越是简单粗暴,就越无法抵抗。”
崔寂这个大魔头还当真是金句频出,有时候似乎还很有些道理的。
此刻邪魔对着方净脂微微一笑。
“不过我十分好奇,自己跟崔寂哪里不像,你竟将我和他当成两个人。”
我演技哪里不好,改还不行吗?
方净脂听邪魔提及了崔寂,唇角似乎抖动一下,然后轻轻的吐出一口气:“他是个为了执着而生的人,若意气尽时,他也就,活不下去了。你可跟他不一样——”
邪魔抬起白惨惨的面孔,对着方净脂微微一笑。
“是我演得不好,我会努力的。”
邪魔一副自己没有好好揣摩这个角色的样子。
他面容是完美的,温柔的眼神却像是毫无波澜的死水,看不出任何的生气。
可这死水般的眼睛却泛起了温柔之意,邪魔压着尖锐沙哑的嗓音说道“阿脂,我常常来见你,好不好?”
方净脂就算说不好,邪魔也不会干休。女修眼里也透出无奈:“我可管不了你。”
灯魔低笑了一声,保持了彬彬有礼的风度告辞。
他的手指在虚空如此一划,顿时划破一道裂痕。然后他的身躯连同那盏宿灯都被吞噬,消失得如此诡异。
不过当邪魔隐匿于自己随手拉出来的小小空间时,他脸色顿时变了。此刻,邪魔面颊流淌难以形容的愤怒和凶狠。
而这些情绪,刚才他在方净脂眼前掩饰得极好!
方净脂是那么笃定自己不是崔寂,若意气尽时,崔寂便会死了?方净脂眼里的崔寂,竟然是这样子。
邪魔尖尖的手指甲轻轻划破了自己手臂,任由鲜血一滴一滴的淌落。
他舔了自己的手指一下,上面似乎还有方净脂血的味道,是如此的甜美。总有一日,他要将方净脂弄得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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