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萦萦

    夜晚的天空漆黑如墨,明月被黑云遮住了。

    聂秋和方岐生从步家宅邸离开,沿着那条湍急的河流向下,经过几个弯弯绕绕,总算是到达了瀑布之下,抬眼望去,眼前所至皆是水气蒙蒙,水声如同奔雷在耳畔炸响。

    聂秋尽量避开了那些水汽,用袖子遮了遮手中燃着温暖光芒的烛灯。

    这烛灯是他们临走时步尘容所赠的,说路远天黑,有光总是能让人更安心一些。

    他路上已是向方岐生讲了他在步家宅邸里所看见的那些事,方岐生将溪底那件事一结合,倒是很快就明白了聂秋在这方面的天赋与众不同,他这种擅于此道的人在世上不多,却也不少,所以方岐生并没有表现出很吃惊的模样。

    聂秋顺势问了他之前就好奇的一点,“为何铜铃声对你的作用不大?”

    水雾迷蒙之间,方岐生眼中掩藏的情绪复杂。

    “我小时候在师父的指导下略略学习了此术。” 他沉默了片刻,说道,“要是你身边总有人想要用各种方法害你,你也会迫不得已将各类秘术都学一遍的。”

    聂秋瞬间便明白他说的是魔教的事情了。

    他刚要转移话题,方岐生却是突然问道:“你觉得魔教如何?”

    聂秋一愣,方岐生又说了一句:“你觉得神鼎门如何?”

    “神鼎门滥杀无辜百姓,将他们的尸体用邪术炼化,自然有违常理,没有半分道德可言。”聂秋看不清方岐生脸上到底是什么神情,却继续说道,“而魔教,不过是和正道所持的观念相悖,立场不同罢了。”

    他上一世就想得透彻了。

    不论是正道还是魔教,走的路上都堆满了累累白骨。

    在聂秋和方岐生同路的这段时间里就能看得出来,方岐生此类魔教中人实则根本对杀人一事兴趣不大——原本杀人就是一件累事,他们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去杀人?至少魔教总舵周边的村民百姓,基本上都是在魔教的庇护下生活的,他们向魔教提供食粮武器之类的东西,而因为魔教的庇护,他们却是不用向朝廷缴纳赋税和粮食,竟也比大部分的县城村庄都要富足。不过若是有利益的冲突,魔教也不遮遮掩掩,丝毫不避讳杀人一事,这一点倒是和正道完全不同。

    要不是朝廷的默许,让正道和魔教做了个“不向对方门主或掌门一类的人下杀手”的承诺,正道门派三四十个掌门,魔教却只有左右护法和四个门主与长老,不论怎么瞧都是暗中袒护魔教才做的承诺。若非如此,魔教怎么可能还会安稳至今。

    自古以来的帝王便很明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这个道理。

    无论是魔教还是名门正派,只不过是朝廷眼中的两类棋子罢了。

    “你是这么想的?”此时他们眼前的水雾已经渐渐地消散了,聂秋便能看清方岐生若有所思的神情,“我原本以为以你这副心存善意的模样,会对魔教很不屑。”

    不,不论是魔教还是正道,对他来说都没多大不同。

    聂秋将抬起的手臂放下,说道:“你这该是在调侃我了。”

    下一刻,聂秋脸色却是一变,飞快地挥手把烛焰熄了。

    这样一来眼前的东西顿时变得模糊了下来,但是身在黑暗,敌人也难以看清他们。

    他借着最后的烛光低头看清楚了刚刚踢到的东西——一根残缺的手臂。

    方岐生明显也感觉到了地上有什么东西,和聂秋对视了一眼。

    沿着那条河流向下的路,果然是有什么东西。

    一泻而下的瀑布溅起的水汽掩盖住了那股浓郁的气息,现在水雾渐渐淡了,那股味道便随着那根断臂的出现而愈发浓烈了起来。

    那股味道难以形容,好似尸臭,又混杂了一种浓郁的油腥味。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待水雾完全消散后,那奇怪的味道却是又淡了许多。

    想来,那气味的源头该是在瀑布附近。

    那人或许是想到要掩盖,所以才选了在这瀑布之下的位置,然而,流水总是能抹去过去的一切,却还是为后来的人留下了一点可循之迹。

    聂秋和方岐生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是走了弯路的,现在想清楚之后却是径直地向那飞流直下的瀑布走去,他们身上的衣服在不久前刚晾干了,此时却又被溅起的水花打湿了。

    在附近摸索了一会儿后,聂秋在确定了,那气味就是从瀑布后面传来的。

    于是他们涉水而过,从中间一个水流较小的地方俯身扎进了瀑布之中。

    瀑布内果然是有一个洞穴。

    聂秋刚一进来,长发还淌着水粘在脸侧,他来不及去管身上还在往下滴的水,抬起头便看见了石壁上密密麻麻地有什么东西在爬,往地上一瞧似乎也有,像无数条蝎子或是长虫,重叠在了一起,蠕动着盯着他们这两个外来者。

    然而那阵恍惚感只是一瞬间的。

    洞穴的两侧隔了一段距离便插了火把,火焰很小,不亮,却能让聂秋看清楚东西。

    墙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全是血印子。

    仿佛是濒死之人,跌跌撞撞地在这山洞之中摸索着,想要逃出去,手指不断地在石壁上近乎崩溃地抓挠,抓破了皮,磨烂了肉,流出的血蹭在了墙壁上,落在了地上,弯弯绕绕地像蠕动的虫子,又恍如世间最恶毒凶狠的诅咒。

    洞穴的两侧堆满了森森白骨,还有许多像外边的残肢断臂,发出阵阵刺鼻的臭味。

    那些尸体中确是有飞蝇和不知名的虫,欢喜地吃着那些残渣,也不知是不是这山洞里还有其他的道路,才叫它们得了机会钻了进来。

    更深处没有半点声响,这洞穴里好像连一个活人都没有。

    方岐生原本收好的蛊虫本来是安安分分地睡着的,此时却容光焕发,极力地挣扎,一时不注意间差点被它溜了出去,幸好方岐生眼疾手快,一把将它捏住了,又从腰间的袋中摸出了几根细绳,把那装蛊虫的小袋子严严实实地封住了。

    它的反应如此剧烈,怕是因为感觉到了什么。

    聂秋放缓了呼吸,强忍着那股越来越重的尸臭味,和方岐生向里走去。

    这洞穴原本看着不大,越往里走却越宽,等他们二人又向里行了几步之后便看见眼前出现了两条分岔路。

    虽说以他们的实力,不论遇见什么事情基本都能解决,但是聂秋这两日已经在那铜铃声中吃了许多苦头,所以不敢贸然提出要和方岐生分道扬镳的事情——况且,这洞穴之内不知道还藏有多少活死人,也不知道那神鼎门弟子到底在什么地方,小心行事总是能少出许多差错。

    于是聂秋和方岐生并没有过多犹豫,选了最左边的那条路便进去了。

    刚走到洞口便能闻到一股浓重腻人的油腥味,越往里走那股味道就越重,比先前的尸臭味还叫人难受一万倍,到了后面他们几乎是捏着鼻子才能继续向里走。

    走到底之后,他们二人面前便出现了一口能容纳两三个人的鼎。

    这大概就是神鼎门中最负恶名的炼尸鼎了。

    那口巨大的鼎,远远瞧去,除了看着大以外,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鼎炉的外层甚至连多余的花纹都没有多少,很是朴素。

    鼎炉下的柴火添得很足,火焰烧得很旺,一旁架了个木梯,聂秋爬上去,隔了一段比较安全的距离望了望,里面还咕噜咕噜地煮着黑乎乎的东西,往外散发着油腥味,他却不敢再往前仔细看,也不敢去轻易地碰那些东西,瞧了几眼就从梯上下来了。

    这小洞穴里的两侧和外面一样,堆了许多的尸骸。

    聂秋走过去的时候,却看见方岐生正对着一块鼓起的破布仔细观察。

    方岐生用剑挑开了那层布,掩在布下的白骨比起其他的骸骨完整了许多,只缺了一只手臂和两条腿,至少头骨和胸骨一类的东西都还在,或许是因为有些年头了,上面还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不过还是能看出来它好像是约莫二十四五岁的年轻男性的骨架。

    他们看里面没有其他特别之处了,于是就沿着来的通道又回到了岔路上。

    从第一条路出来之后,聂秋和方岐生便进了右边那条路。也不知该说他们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走到底之后就看见了昨夜站在溪边,身着黑袍,戴着帽子掩住脸的那群“人”。

    聂方二人先是没有过去,静静地观望了一会儿后却发现那里边并没有那个神鼎门弟子,而这些“人”也似昨夜那样死气沉沉的,连一点声息都没有,只是身体僵硬地站在那里,好像其他的什么东西都感觉不到。

    聂秋知道它们也是活死人,却总觉得和今日遇见的那几个都不大一样。

    方岐生谨慎地扔了一块石子过去,不大不小的石头落地,响起的声音也不明显,却能使聂秋和方岐生都听得清清楚楚。

    黑袍的活死人却是一下都没动,连转头看他们一眼的动作都没有。

    聂秋这才小心地过去了,也没有太靠近他们,只是伸手掀开了最近那个的兜帽。

    他难得地晃神,手指松开了那黑帽,惊疑不定地后退了两步。

    方岐生低声问道:“怎么了?”

    聂秋的指尖仿佛还停留着那黑袍布料的质感,他轻吸一口气,才转过头看向方岐生。

    “这是……步陵清。”

    是步尘缘,步尘容口中的那个能驱使“生”鬼的,向来温温柔柔的清师姐。

    这些活死人和一般的不同,一般的活死人面上的五官都很不清晰,几乎能说是白纸似的,而他们的相貌却还停留在了死时的模样,恍惚间让聂秋以为他们还活着。

    片刻后,他一言不发地又走上前去,一个一个地将那些兜帽掀开了。

    连师兄,池师姐,小合师弟,烈师弟……

    一张张脸在不亮的火光下露了出来,却都是聂秋见过的面孔。

    他掀开了兜帽,然后又一个个将它们重新戴上了。

    聂秋想过,那些罐子和步家有关,这神鼎门弟子和活死人或许也与他们有所关联,却没想到竟然是这般关系。

    步家为数不多的,将近二十个旁系血脉,都在这里了。

    外边突然传来了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好像是有人走过来了,聂秋便连忙和方岐生躲在了最里面,山洞里的光线本来就昏暗,经那些黑袍的活死人一挡,倒是很难发现他们两个。

    他们从缝隙间看过去,不消片刻,那个同样身着黑袍的神鼎门弟子出现在了视线中。

    她在步陵清面前站了一会儿,却是没有再往里走,只是静静地望着。

    聂秋几乎都要以为那个神鼎门弟子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时候,又是一阵衣物摩擦声传来,原来是她抬起了手,露出了手臂上一道一道的宛如利爪抓出来的伤痕,泛着黑的手指捏在了兜帽的边缘处,似乎是想将它掀开。

    她挂在手腕上的铜铃随着她抬手的动作轻轻地摇晃着,然而这一次的铜铃声却和之前的不尽相同,少了几分尖锐的恶意,多了几分温润收敛,在洞穴之中悠悠地回荡,竟叫人想起了寺庙中被僧人虔诚敲响的浑厚钟声。

    聂秋的瞳孔微微一缩。

    那张隐在兜帽下的脸终于出现在了昏黑的火光中。

    她的脸色并不好,透着一种久病未愈的苍白,隐隐还能看得见皮肉下青色的血管,左眼下有一颗小小的、并不是很明显的泪痣,右眼眼眶中空无一物。

    ——正是步尘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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