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山尽

    步尘渊消失后,那些活死人也随之化为了尘土,零落作泥。

    等到了第二日清早,聂秋和方岐生便与村长辞别了。

    那位老人亲自将他们二人送到了村口,郑重地向他们作揖道谢。

    聂秋将他扶起,待到村长抬起头的时候才察觉出他神色不大对劲,这才问道:“老人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个神鼎门弟子是……”

    村长轻轻地将聂秋一推,口中却道:“我不知。”

    他又摇了摇头,后退几步。

    “我不认得那个人。”村长又是鞠躬作揖,将手遥遥地一摆,“两位少侠,就此别过。”

    聂秋见他这副模样,只好与他道别后,与方岐生翻身上马,扬长而去了。

    他骑在疾驰的骏马上转头看去,那个枯瘦老人站在村口,身侧是水面平静的溪流,脚下是他的故土,而他放下了双手,仰头看向了不远处绵长蔓延的封雪山脉。

    千言万语,终是化作了悠悠一声叹息。

    而封雪山脉上本来是一片宁静,却被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踏碎了。

    白衣的男子在前,一身玄衣的那个在后,哒哒的马蹄声一前一后地响起,随即渐渐地重叠在一起,与树梢间细细簌簌的虫鸣鸟语形成了一幅别样的图景来。

    聂秋袖中的铜铃随着一路上的颠簸而轻轻晃动,声音却是半点都没有泄出。

    那铜铃古朴中透着一丝妖冶,上面刻着腰间别了把铁扇子、手里握着一个“步”字的恶鬼,边缘处仿佛沾了洗不掉的血迹一般,泛着鲜艳的红色。

    天边逐渐显出了些橙红色,好似火焰,要将山间的凉风烤得炙热起来。

    系住铜铃的红绳在三轮交相辉映的弦月痕迹上蹭过,又将那灼烧的感觉压了下去。

    聂秋抬眼望去,目光所至,被映得红彤彤的浮云安安静静地飘在山巅,不言不语,倒是半分都瞧不出昨夜乌云密布的模样。

    昨夜,一身红衣的步尘缘听了聂秋所转述的步尘容的话,沉默着思索了片刻,才说道: “是我算错了,我没想到她竟然无法离开步家宅邸……”

    随即,她抬起头看向聂秋,眼底却是一片清明,“但是有一点尘容说错了。她不是没有找到逆转天命的法子,恰恰相反的是,她已经找到了,只不过还没有意识到罢了。”

    “是什么?”聂秋一愣。

    “逆转天命的法子,就在我面前。”步尘缘缓缓说道,“是你,聂秋。”

    见聂秋并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她便解释道:“我已是踏上黄泉路的人了,自然看得出你不是常人。”

    “你是从死亡的深渊中走回人间来的。重生,难道还不算是逆转天命吗?”

    步尘缘问道:“天道的惩罚,是否已经在你身上显现?”

    经她一说,聂秋瞬间便想起了手腕上那安静了许久的浅色印记,“已有一日未显了。”

    步尘缘却是了然一笑,“步家的列祖列宗历经了百年才做出了这些铜铃,为的就是摆脱天道的束缚,逃出那些不公的惩罚。你是不是听了铜铃声之后,那种情况才被压制住了?”

    是,刚到村子的那天夜里,三壶月本来已经开始发作了,却被步尘渊的铜铃声硬生生地压了下去——虽说那铜铃声中充满了戾气和杀意,让聂秋听着也感到太阳穴生疼,但是将三壶月所带来的灼烧感给压制住了,这确实是事实。

    “有因有果,有得有报。”步尘缘说着,手上忽然出现了一个边缘处泛着红色的铜铃,她将串着铜铃的红线往自己的右手手腕上缠了几圈,将那铜铃系了上去,“既然是重活一回,那天道的惩罚应该远不止如此,你该谨记一句‘提防天道’,小心中了它的计谋。”

    步尘缘刚将铜铃系好了,聂秋便在同时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腕处也是一沉。

    他卷起袖口,那个和步尘缘手里一模一样的铜铃却是系在了他的右手手腕上,重叠缠绕的红线堪堪遮住了三壶月的印记。

    这个铜铃是真真切切的,具有重量的,步家家主所该持有的铜铃。

    “有了这个铜铃,即使不发出任何声响,都能完完全全地将其压制住。”步尘缘没有说更多的客套话,而是抬起手,向聂秋做了个有几分侠客意气的抱拳姿势,“好生待它。”

    聂秋也没有过多推辞,抱拳回应道:“多谢。”

    据步尘缘所说,她也不清楚天道究竟会以何种方法来将聂秋这个“漏洞”重新填补上,所以只能赠以铜铃,往后的便只能让他谨慎行事,处处提防。

    步尘缘摇了摇头,“天道不灭,我心难消,换作步家任何一个人都会这么做。”

    连师兄一行人已经涉水走到对岸去了,那一侧的岸上风声呼啸,隐隐绰绰间好像能看见铺了青石板的路,和在风中摇曳的红色花朵,而他们正向着这边招手,声音被水声风声搅得细碎,模模糊糊地,似乎是在催促步尘缘。

    正是潇洒不羁年纪的少年走上前来,眉目间尽是安然。

    他和步尘缘与聂秋道了别,两个人的身形在夜色中皆是显得有些透明,却是一步一步,向着对岸走去,身着的红衣被溪水沾湿了衣角,步子仍未有一刻停过。

    等到二人上了岸,其他人就笑着说着、推推搡搡地向更黑暗处走去了,轮廓也渐渐变浅,最终消失在了青石板的长桥上。

    步尘渊是走在了最后一个。

    他刚走上了石板桥,忽然转过头看向了对岸的聂秋。

    “谢谢你。”步尘渊又道了一次谢,“我赠与你,红莲二字。”

    步尘缘站在桥头等他,他便没有多做解释,说完这句之后就转身离开了。

    他们跟着前面人的脚印向前走去,很快便走到了底,随即两个人的身影缓缓地融于了黑暗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片刻后,对岸弥漫的黑雾也渐渐地消散了。

    说来也是奇怪,聂秋正想到此处时,抬眼一望,却发现山间的云雾也已经散去了。

    河中央的黑色宅邸已是大门敞开,步尘容正站在那头盈盈地笑,“聂秋,方岐生!”

    他们二人策马及至断崖边,聂秋翻身下了马,走到桥中央的时候,正好和见了他们便走过来的步尘容只隔了一步距离。

    木桥下的河水翻涌,卷起几丈高的水花。

    步家的弟子叫他带的东西不多,就是一张薄薄的纸。

    毕竟那时候已是半夜了,附近又没有别的东西,而且他们身为普通的鬼魂,能碰到的实物也不多,于是只好让聂秋替他们写了封信——

    他在步尘容好奇的目光中从怀里取出了那张纸。

    有些皱,纸张也很薄,因为赶时间,所以上面的字还写得歪歪扭扭的。

    聂秋将那张纸递到了步尘容的手上。

    “这是?”

    “这是他们让我给你带的话。”

    因为离得近,所以聂秋能够清晰地看见步尘容眼中闪动的那一抹不易察觉的泪光。

    “谢谢。”她没有马上就打开那封信,而是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她的左臂仍是有些僵硬,而她给聂秋的那根骨头早在聂秋敲开那些铜铃之后就化作了粉末,随着风飘走了。

    聂秋抬手的时候,步尘容很快便注意到了他手腕上缠着的那个铜铃。

    她轻轻笑了笑,却没有对那个铜铃多加追问,而是问道:“你们要进来坐坐么?”

    说完后,步尘容自己先是一愣,无奈地摇摇头,“不过,因为我长时间都在沉睡,所以并没有打扫……说起来这里边好像还没有可以坐下来的地方。”

    “不必了,”聂秋回头看了一眼骑在马背上的方岐生,“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了。”

    步尘容点了点头,并没有再劝他们。

    她身后的宅邸中忽然狂风大作,落叶一层一层地被卷起,打着旋儿向上飞去。

    聂秋看见那近百个厉鬼出现在了步尘容身后,或站或坐,皆是虎视眈眈地瞧着他,不知道心里头在打什么算盘。

    步尘容向自己身后的那些厉鬼一指,问道:“有选中的鬼么?”

    她说得轻松,好像自己口中说的不是鬼,而是兔子那类柔软无害的动物。

    聂秋一个个地看过她身后的厉鬼,谨慎地看过几遍之后,正要开始挑的时候,却忽然想起了步尘渊对他说的那两个字,一瞬间福至心灵,便说道:“红莲,这是什么?”

    “是渊哥同你说的?”步尘容拍了拍手,一道红光和一道紫光霎时间跃至了她的身边,“这两个便是‘红’鬼和‘莲’鬼。”

    一个是牵着锁链,手握红缨枪,足下踩着熊熊火焰的厉鬼。

    一个是紧闭双眼,手持并蒂莲,浑身泛着淡淡紫色的厉鬼。

    “它们都是渊哥所驱使的厉鬼。”步尘容说道,“你持有的是步家家主的铜铃,若是要驱使二层的‘红’鬼,就默念一声‘招鬼’,若是要驱使三层的‘莲’鬼,就默念一声‘通邪’,就行了。”

    虽说‘莲’鬼是三层的那个,按理说该更凶险,但‘红’鬼却是煞气更盛。

    聂秋看着红鬼脚下燃得正旺的火焰,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步家宅邸里火烧一样的废墟。

    步尘容似乎自己也明白这些鬼的难管教之处,说道:“天道给步家的惩罚是衰退和反噬。这些厉鬼本来是和我步家历代立下了契约的,本该再过十年的赎罪结束后就可以去投胎转世了,却因为天道的诱惑才违背了契约,伤害了步家人,而且逃离了此处,这期限又延长了——所以它们万万不敢再做叛逃一类的事情了。”

    “你若是担心……”步尘容抬了抬手,那两个厉鬼脖子上忽然出现了两根泛着金光的粗壮锁链,她的手指轻轻一摆,那锁链的另一端就从她身上连在了聂秋手腕上系着的铜铃上。

    她微微一笑,“它们要是想做出对你不利的事情,你就驱使铜铃,叫它们魂飞魄散。”

    红鬼足下的火焰竟是在她说出这句话之后便熄了许多,而莲鬼也是皱了皱眉头,不知道步尘容以前是不是已经对其他鬼做出过这种事了。

    聂秋点了点头,那两只厉鬼便化作了光芒,嗖的一声进了他的铜铃中。

    步尘容又解释道:“步家的厉鬼只能在矮楼之上休养生息,所以一般都呆在二层和三层之中,而家主的铜铃却不同,能够容纳厉鬼,并且和矮楼对厉鬼的效果是一样的。”

    说罢,她摆手推拒了聂秋的道谢。

    “祝你们二人好运。”步尘容说道,“既然有要事在身,我便不再挽留了。”

    聂方二人与她道别之后,聂秋便回了马背上,瞧着步尘容往回走的时候就忍不住打开了那封信,她的身影慢慢隐在了门缝之间,最后留下的是一声闷闷的啜泣声。

    他们下了山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

    霞雁城距离此处,和此处与清昌镇的距离差不多,跑上一日,到了傍晚便能到达。

    提到清昌镇,聂秋就想起了徐阆,他那时候塞给他的两个锦囊到现在都还没用上,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该如何去用。

    一念至此,聂秋从怀里摸出了那两个锦囊,顺手扔了一个给方岐生。

    方岐生下意识地接住了,这次倒是没说要还他,只是在马背上翻来覆去地看那个锦囊,也没瞧出什么名堂。

    他眉头一挑,就想把那个锦囊给拆开。

    “万一徐阆——就是那个老道,给的是个护身符,拆开了就没用了呢?”聂秋提醒道。

    “现在还需要护身符吗?”

    方岐生指了指聂秋袖中的那个铜铃。

    也对,毕竟最恶的厉鬼都在他这里,也没必要怕别的东西了。

    聂秋哭笑不得,只好看着方岐生把那个锦囊给拆开了。

    他拆开锦囊后,把手指伸进去,然后拿了一小节白色的东西出来。

    “人骨,又是人骨。”方岐生把那节指骨在手中仔细端详,“还是幼童的骨头。”

    他将指骨扔回了锦囊中,随手挂在了马鞍上,总结道:“看来徐阆还是个喜欢杀幼童的假道士,下回遇见了之后你直接去掀了他的摊子算了。”

    聂秋却是觉得此事不大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叫他说他相信徐阆,倒也不算是信任,毕竟只有一面之缘,这锦囊里的东西又处处证实了方岐生的说法,聂秋便想了想,只是说:“应该也遇不着了。”

    他们策马跑了整整一日,等快要到傍晚的时候,果然看见了霞雁城。

    方岐生却是忽然拉住了缰绳,抬头远望,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聂秋跟着停住了马,却听见一阵翅膀扑棱声响起,一只鹰便落在了方岐生的护腕上。

    要说方岐生平时不说话的时候,身上都是带了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和聂秋说话的时候那阵冷意才消了消。此时他看了鹰爪上绑的小竹筒里的纸条后,那身上的冷意都不能算得上是冷意了。

    是暴风雪。

    聂秋柔声问道:“怎么了?”

    方岐生面无表情地把手里的纸条撕碎了,“世上最讨嫌的人,如今就在霞雁城里。”

    他说:“我师弟,黄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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