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秋下了楼,就看见方岐生已经在大堂等他了。
方岐生也是换了一身衣服,藏青色不似玄色那般使他看起来不近人情,倒更显出了几分沉稳洒脱。他原本是安安静静地寻了个角落处闲坐饮酒,应当是不引人注目的,但是他背上所负的剑匣倒是使一旁几个侠客频频侧目而望。
方岐生自己是不反对别人瞧他的武器的,倒不如说还很欢迎。
毕竟他那四柄长剑,景明、池莲、残风和乍雪,无论哪一把,拿出来都是在江湖上能排得上号的名剑,即使因为放在了剑匣中而将剑身掩住了,但露出的那一截剑柄都能显示出持有者的气度不凡。
聂秋出门前倒没有忘记把斗笠再戴上,此时下了楼,也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他也乐得清闲,几步就走到了方岐生的面前。
这位魔教教主是不嗜酒的,偶尔才会喝上一两口,权当暖身子了。
聂秋一坐下就闻到了他身上的一股淡淡酒气,他不大喜欢喝酒,这时候闻到了这股味道竟也是起了喝酒的兴致,便故意问道:“你很喜欢喝酒吗?”
“有时候会喝一喝,”方岐生朝其他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和他们喝茶时的道理差不多。只不过酒的味道更烈,适当喝上两口能叫人提神。”
“那……”聂秋用手支着下巴,问道,“今晚上来我房里喝酒如何?”
他说话时,那薄薄的一层面纱便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向一旁翻了翻,正好露出他唇边噙着的半点笑意。
方岐生这时候已经点好了菜,他向小二吩咐了几句后,听到此言便转了过来,瞧着聂秋,颇有些意外地说道:“我还以为你不大会喝酒。”
“我是不会喝酒。”聂秋承认道,“只希望我到时候不要过于失态,所以叫了你也来,至少能在我想跑到街上发酒疯的时候拦上一拦。”
方岐生委实想不出聂秋发酒疯的时候是何种模样,他只不过是一想,就觉得有些好笑。
“那今夜便不醉不归。”
他说着,将手里的那杯酒倾洒在地,似是不打算再喝下去了。
聂秋亦是说道:“不醉不归。”他稍稍倾身,一手牵住袖摆,一手将茶壶提起,往二人的杯中倒上了味道清淡的茶水。
他右手手腕上的铜铃在方岐生眼前一晃而过。
方岐生一开始是想得那铜铃才留下来和聂秋一起解决此事的,不过当他知晓步尘缘将步家的铜铃给了聂秋之后,倒没有说其他多余的话,也绝口不提要得铜铃的话了。
他确实还不是那种非要抢不属于自己东西不可的人。
不过步家的铜铃怪异非常,特别是聂秋手腕上的这个家主所持的铜铃,方岐生还是有几分好奇的,此时一见这古朴的铜铃在自己眼前晃过,便抬起手托住了它,仔仔细细地瞧了一会儿。
于是聂秋就停了停动作,叫他好好看了几眼。
方岐生没过多久便松开了铜铃。
“你不再看看了?”聂秋将茶壶重新放回桌上,顺口问了一句。
方岐生“嗯”了一声,随即又看见了什么似的,拉住了他的手腕。
他松开了铜铃后,边缘处泛着血一般红色的小小铜铃从他指尖滑过,朝聂秋的袖中晃去,牵动着手腕上的红绳向里缩了缩,随即掩在了黑暗下。
聂秋手腕处宛如烧伤的痕迹从交缠的红绳间显出了大半。
“烧伤?”方岐生问道。
聂秋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方岐生莫名地起了兴趣,说道:“这痕迹的形状有些奇怪,看起来倒是很像……”
“像什么?”
“像月亮。”
“是月亮。”聂秋笑了笑,不遮不掩地任他看了看,才收回了手。
他垂下右手,稍重的铜铃往下沉,又牵扯着红绳,重新将三壶月的痕迹给遮住了。
聂秋的反应很正常,方岐生也没有在意,左右那痕迹不过是形状有些独特罢了,他看完之后也不觉得哪里有古怪,说完后就不再提了,将背上的剑匣解下,立在了桌旁。
饭菜很快就端了上来,他们没有点什么大鱼大肉,都是些家常小菜,却比这两天里他们二人吃的普通干粮好了许多,导致聂秋看着清淡小菜都有些食指大动的感觉。
他取下斗笠,随手放在了一旁。
附近有人注意到了聂秋,便纷纷小声谈论着瞧他,聂秋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方岐生却是拔出了残风剑,似是无意地一剑刺穿了木桌,将那柄凹槽较宽的剑钉在了桌边,把闻声而望的那群凑热闹之人的视线给挡回去了大半。
方岐生面上不变,抽出两双筷子,递了一双给正在盛饭的聂秋,“头发还是湿的。”
“刚洗过了澡,泡得久了些,没来得及把头发擦干。”
聂秋接过筷子,把手中的碗递给了方岐生。
他此时换上的这身衣服和先前的那身颜色相同,但款式却不一样,更为修身,显得他肩膀处到腰际的那一条线轮廓分明,远远看去,端的是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
“你一般只穿白颜色的衣服吗?”方岐生上下打量了一下他,问道。
“你觉得不好看?”聂秋轻抿了一口茶水,将腹中的杂质都清洗了去,这才拿起了筷子。
“不是不好看,”方岐生说道,“倒是让人没办法想出你穿其他颜色衣服的样子。”
聂秋正欲回答他的话,却忽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在客栈门口出现,而且明显已经看见了他和方岐生,正朝着这边走过来。
他虽然认得此人,但是此时却只能假装不认识。
那人一靠近,方岐生便察觉了,刚混着菜咽下了几口饭,就搁了筷子。
比方岐生小上一两岁,约莫是十七岁的少年,眉宇间尽是肆意盎然,腰间缠着一条金色长鞭,一身暗红色的侠客装,瞧见他们二人后就快步走了过来,正巧在方岐生放下筷子的时候走到了他们跟前。
他也不觉得失礼,拉开一旁的长凳,挑了个离方岐生比较远的距离便坐下了。
方岐生丝毫不想向聂秋介绍他,聂秋也只好继续吃着菜,看着他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神色如常地拿银针试了试里边有没有毒,这才慢悠悠吹开水面上浮着的那层茶叶,姿态很是矜持地喝了几口。
“你叫什么名字?”他将茶杯一放,转头看着聂秋。
聂秋动了动嘴唇,方岐生却是先一步答道:“聂秋。”
随即又皱着眉头向聂秋介绍道:“黄盛。”
对,面前这个人正是方岐生的师弟,黄盛。
聂秋点了点头,不卑不亢地打了声招呼,“你好。”
要是说方岐生一看就是那种不好惹的类型,那黄盛就恰恰相反了。他看着好像和那种被宠坏的小公子没什么两样,身上带了点傲气,对其他人都低看一等,又偏偏不经世事——要是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和那些小公子相同的只有倨傲顽劣这一点,其他的都不大一样,尤其是说一不二,从不找人帮忙这一点。
毕竟,他的武功在魔教里都是前几名,完全没有找别人帮忙的必要。
魔教前教主,方岐生和黄盛的师父常锦煜,当初就是途经黄府,偶然遇见了娇生惯养的黄盛,意外发现他在习武方面天赋异禀,只是稍稍一点拨就能学得通透,当即便把人拐回了魔教,收为了自己的关门弟子。
黄盛总结道:“长得挺好看,眼光太低了。”
方岐生将残风剑从木桌中抽了出来,剑身和桌子摩擦间发出了一声闷闷的声响,他翻过手腕,把重剑横在了桌面上,面无表情道:“你没事干来霞雁城做什么?”
他又添了一句:“有事就说,没事就滚。”
“你动作太慢了。像你这样子,找到猴年马月才能把人找回来?所以我只好亲自去找了。”黄盛也不看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聂秋,说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聂秋不动声色道:“方晟生吗?”
黄盛听他口中说出这个名字后,倒没有意外,眼中的情绪一掩,脸上显出些戾气来,嘴角偏偏还带了一点笑,“是啊。”
“很客气,人挺好的。”聂秋老老实实说道。
方岐生嘴角一抽。
黄盛那头更夸张,一副吞了苍蝇的表情,这才终于转过去看了一眼方岐生,“他竟然说你很客气,还是个好人。”
“你们是商量好了膈应我的吧?”他喝下一口茶,像是要把喉咙里的那根卡得他变了脸色的鱼刺吞下去,随即站了起来,朝门外走去,“你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聂秋是有意说出“方晟生”这三个字的,他看出黄盛是要试探他,就遂了他的愿,说出了方岐生的假名,也就是告诉了黄盛,方岐生并未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
所以黄盛要同方岐生讲重要的事情时,就避开了聂秋。
他虽然和方岐生不对付,但是在魔教一事上,却从来没有过意见相左的情况。
方岐生面色不改,坐在原处,用那双泛着微微冷意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一眼聂秋,才站了起来,说道:“我没胃口了。你吃完之后就先回去吧。”
聂秋点了点头,方岐生便把残风剑插回匣中,将剑匣往身上一背,和黄盛出去了。
看着方岐生离去的背影,聂秋无意识地抚了抚手腕处的痕迹,一桌的饭菜摆在眼前,他却也是失了胃口,硬吞下一口饭都觉得是味如嚼蜡。
方岐生最后留下的那个眼神,让聂秋还以为自己是暴露了什么。
难道刚刚做得有些刻意了?
那些灼热的视线在方岐生离开后又粘在了他的身上,聂秋本来就没有什么胃口了,又被人看着,所以随意吃了一些东西,将肚子填得半饱之后,留下银两,也离开了。
他顺道吩咐了小二抬几坛子酒上来,便上了楼,回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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