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透过薄透的窗纸,自卧房一侧洋洋洒洒地落进来,纯黑色的桌椅床榻折射出金属般的光泽,这里散发着与前面恢宏巍峨的大殿如出一则的气息,久无人住的空气中弥漫着木料氤氲的厚重气味,床头的小矮桌甚至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来。身体半透明的年轻女鬼耷拉着舌头飘进来,左右扫了一眼,兴致勃勃地招呼身后道:“公纸,公纸,里看,介就是里的房间勒!”
沈晏抬步进去,很有礼貌地朝她点了点头,并且道:“多谢,不过你的舌头又掉出来了。”
“哈?”
女鬼伸手在自己脸上摸了摸,果不其然摸到一片湿漉鲜红的嫩肉,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忙抵着舌尖将其塞回去,整理好了,这才有模有样地朝沈晏行了个未出阁的姑娘福礼,羞涩笑道:“抱歉沈公子,我是吊死鬼,舌头总是会不自觉地掉出来,我已经很努力地控制了,希望没有吓到你。”
沈晏彬彬有礼道:“不会。”
女鬼是个健谈的女鬼,过来路上喋喋不休地跟他聊了很多,当然,大多数时候是她唱独角戏,沈晏不冷不热地“嗯”上一句,但她依旧很高兴,看得出生前是个很热情的人,沈晏从她单方面的热聊中得知她有个很温柔的名字,叫秋雨,若问她凡世种种,她便会茫然又有些自得其乐地告诉你:不记得啦!她有意识开始就在十方山脉呆着,碍于天资愚钝,修为低微,至今无法维持人形,连正常说话都要小心舌头从嘴巴里掉出来,一路上沈晏已经正面被暴击过无数次了,渐渐地就开始麻木了。
虽说鬼魂是因为执念才停留人间不愿投胎,但像秋雨这样的情况也并不罕见,倘若长时间无法修出人形,灵魂不稳,便会导致记忆随着时间的退化,等能维持人形的时候,回忆已经被流逝的时间擦成空白了,这样的事件屡见不鲜,除非是天生于鬼道一途极有天赋者,能将这个空白的时间压缩至最小化甚至没有,其余大部分鬼魂,记忆都有或多或少的缺失。
沈晏问道:“你们这些房间,平时都没人住吗?”
眼前的卧房布置精细,采光极好,一看就属于上上佳的品质,可角落等不显眼的地方依旧铺着一层细细的灰尘,甚至连床头案都被粗心大意的打扫者忘记了,一抹下去,满手的灰。
“啊,”秋雨短促地尖叫了一声,看着沈晏指尖的黑灰,一拍脑门,懊恼道:“我们鬼平时不住这里,这里朝南,风水对我们不太友好,这座后殿建造之初,是打算留给来访的客人或者大王的朋友们来住的,不过后来我们就发现,这里根本就没有访客,大王好像也没有什么朋友……所以就一直闲置下来了,不过我们有定期打扫的!您放心,我这就跟管事大叔说一声,让他叫人来收拾收拾,不会耽搁太久的,您等着!”
说着,她把沈晏一个人撂在原地,半透明的身体像踩着风火轮一样飘远了。
沈晏在原地站了片刻,从怀里掏出巾帕,慢吞吞地拭着指尖的脏物,而后又从乾坤袋中取出换洗衣物,将那套摸爬滚打了十多个时辰的脏衣换下,犹豫片刻,叠好暂时放在床边,做完这一切,他舒心地松掉头发,将原本复杂的发髻改成干净利落的高马尾,又左右环顾了一遍,确定无事可做,这才推开门,闲庭信步地离开了房间。
偌大一个十方鬼殿,他也只认识师挽棠一个,除了找他,好像也没别的去处。经过一处亭台的时候,他随手截住一只阿飘询问师挽棠的所在,那阿飘新奇地上下打量他两眼,给他指了个方向,末了问:“你就是大王带回来的那个压寨夫人吗?!”
沈晏:“……?”
阿飘见他沉默,还当他是默认,围着他欢天喜地地转了两圈,拍手道:“我还以为秋雨姐姐是骗我们的!不过她说的真没错,王夫人长得特别好看,跟大王特别般配,你什么时候跟我们大王成亲?!新娘酒要提前三个月开始准备的!时间不够味道就不好了!”
秋雨……王夫人……新娘酒……
沈晏静默半晌,终于有些无语地撑住了额头。
是他小看那姑娘了,他单以为她只是舌头管不住,没料到竟然还有这么丰富的剧情联想力,这么优秀的人才,不去写戏折子真的可惜了。
阿飘小哥还满眼期冀地等着他的答案,他倒也不生气,本欲辩解,但想了想,连辩解都作罢了——流言这种东西,若传得太离谱,过段时间便会不攻自破的,与其费尽唇舌,倒不如顺其自然。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在阿飘小哥亮晶晶的目光中抬了抬手,面不改色地说了一句:“多谢。”
然后他不疾不徐地走远了。
渎川殿。
师挽棠席地而坐,鸦黑色的衣袍将他雪白的肤色衬得格外明显,大约是为了方便行动,两截袖袍被他高高挽到肩头,细腻如瓷的胳膊在空中晃动着,在一片黑色中,亮得能把人眼睛晃瞎。
师挽棠捧着册子哗哗哗翻过几页,眉心印着三痕不耐烦的褶皱,“紫龙金兽……这什么玩意儿?拿开拿开!”一扬手将册子扔得远远的,又从旁边的案几上拿起另一本。
身旁一片案牍之海,不少摊开的书卷散落得到处都是,四仰八叉地堆积在一起,以师挽棠为中心烂七八糟地延伸出去,他一个人坐在书卷之间,动作豪放且粗鲁,像个上头派来糟蹋书本的魔鬼头子。
纪敏在旁边叹着气,尽职尽责地一本本捡起他扔出去的卷册,整整齐齐地在边上码成一摞,摞完了,他朝师挽棠问道:“我说大王,你到底在找什么?你说出来大家帮你一起找啊,这么多卷册,你一个人翻得翻到什么时候。”
师挽棠道:“去去去,别烦我,把之前你们记录的还有之前收集的,只要是关于十方山脉的,都给我抱来,我今儿就不信了,我还翻不到。”
纪敏撇了撇嘴,心里暗叹着孩子大了,连娘都不相信,曾经那个嗷嗷待哺乖巧听话的棠妹现在是再也看不到了,想当年棠棠刚来十方山脉的时候,自己可是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为了让他茁壮成长,差点连清白都贡献了出去,如今倒好……
纪敏掩面欲泣,满怀悲痛地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
出门的时候,正好遇上一身白衣翩然而来的沈晏。
“呃,你这是……”
纪敏当然不可能跟一个外人诉说他与师挽棠的母子情,在对方探究的眼神中一抹眼角,大义凛然道:“没事,方才与大王追忆往昔,感慨良多,大王对我一直以来的衷心相随表达了极大的感动,一时忘我,热泪盈眶,我心中亦不能自已,有些许失态,沈公子见谅。”
沈晏:“……”
一时忘我,热泪盈眶?你这说的是师挽棠?
骗谁呢?
不过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很给面子地劝慰道:“大悲大喜伤身,注意身体。”
纪敏:“好的沈公子,我会的沈公子。”
两人又站了片刻,寒暄两句,沈晏终于得以进殿。
甫一踏入,一抹黄影迎面袭来,劲风直冲面颊!多年来警觉的神经和敏锐的直觉拯救了沈晏,他甚至都没看清是什么东西,想也不想地侧身一避——
啪嗒,一卷有些古朴的卷轴落在了地上。沈晏定睛看了两眼,微微皱眉,躬身捡起来之后,他看向袭击自己的鬼王大人,还未开口,就被满地的狼藉和他豪气云干的姿态吓得噎了回去。
“这……”
“沈晏?”师挽棠一抬头,见是他,自然而然地招呼道:“自己找地方坐,我忙着呢,没空搭理你。”
说来奇怪,明明他们一天之前还是敌对的立场,现下却能以如此熟稔的态度与彼此对话,或许说,不是他们熟悉得快,而是师挽棠这家伙根本没对旁人抱有多大的戒心,尤其是沈晏这种不动声色,所有暗流隐在背后的看似无害型人员。
他细细品味着这番话,弯腰捡书的动作不自觉地缓了缓。
“在帮我找灵药?”
所有异样都只是心念一动间,那一刹那升起来的莫名的情绪根本没能在他心中发酵,他极端清醒又极端自持地回归现实,捡起书本拍了拍,随意翻阅了两页,问道。
“……嗯?”师挽棠大概是过量的知识量冲击傻了,听他这么问,茫然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在后者脸上迟疑地扫了两秒,“是哦,给你找的……那你还不快来帮忙?!”
沈晏低头看他,实在没忍住,憋出一句:“你是不是傻?”
师挽棠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怒视之:“会不会说话?!再嘲讽我就不干了!你自己漫山遍野地找去!”
满地的书卷被一本本捡起,沈晏很是认真地分门别类整理好,他有一点点轻微的强迫症,衣衫鞋袜必须干净整洁,见不得东西乱扔,因此也不大喜欢别人的触碰,跟其他患者不同,他属于非常积极且愿意进行治疗的病人,这两年还算好,早年间最严重的时候,他能几个小时不眠不休地关在洗手间重复洗手,如果研究室有人纽扣扣错了而他又恰巧看见,那他一整天脑海里都会浮现那枚扣子的模样,并且心心念念想要将其纠正。
“看完的书不要乱扔,合好摆放在旁边的案几上,如果不知道怎么分类,可以给我,我来做就好。”他并不答他的话,只是沉着稳当地将那些书抱在怀里,确定内容之后归纳到不同的地方,他的侧脸像刀削般锋利,眼中好像含着千年的霜雪,这是摇舟公子的长相,他就像昆仑宫峰顶最寒凉的那一捧冰雪,寡言少语只是令他更加难以接近,最温和的白衣也无法将他的气质动摇分毫,他是冷的、锐的、锋芒毕露的。
……可若他稍稍侧过来一些,看见他的眼睛,你就会发现,那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色彩,师挽棠说不大出来那种感觉,可从昨天到今天,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察觉过了,那双乌黑亮泽的眸子里盛着疏离的光,那光中又好像藏着一点能容纳所有任性的温润,非要比喻的话,就像一块肥沃的土地,明明能种出满园芳香的玫瑰,却因为主人担心孕育不好拒绝了所有种子而显得贫瘠匮乏。
他不禁怀疑,沈晏以前……真的是这样的吗?还是说,他只是在遇见自己之后,展露出了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他的怒火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可此刻两人都没有再关注这些细节的心思了,师挽棠复杂的目光落在沈晏身上,一直过了很久,殿内都只能听到细微的书页翻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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