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敏的表情已经无法用震惊来形容了。
他看沈晏的表情,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沈晏大概也知道,这样的比喻会让人觉得很变态,于是理智地将话题止住,扫了眼殿中,淡声提议:“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纪敏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只是盯着沈晏的后背拧眉沉思,直到在回廊尽头分道扬镳的时候,他才实在忍不住追问了一句:“那你那只猫呢?”
沈晏脚步一顿,面容藏在光线灰暗出看不清情绪,好半天才侧过头来,给了一点古井无波的余光,淡淡道:“它死了。”
纪敏又:“!!!”
沈晏却不想多言,礼貌颔首之后,踩着走廊空荡寂静的回音,一步一步缓缓走远了。
这一句“死了”给纪敏造成了多大的心理冲击暂且不论,沈晏为了个娇气的鬼王大人一直忙活到后半夜,哄着喂了水,又照料着吐了出来,还不忘去后厨熬上一盅浓稠的南瓜粥,派人看着,以免他醒来腹中饥饿,做完这一切,他才草草洗漱上床歇息,寐了不到三个小时,大概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夏霸天又来哐当哐当地敲他的房门:“沈公子,你快起来,大王出事了!”
沈晏撑着干涩的眼皮爬起身来,那一瞬间,他差点想回一句:“让他自生自灭吧!”
可冲动与情感交锋半天,最终还是情感占了上风,他无可奈何地掀被舆洗,换了身整洁的衣裳,一出门便看到纪敏夏霸天等鬼聚集在师挽棠门口,焦躁地来回踱步,纪敏还算镇定,可面上也有显而易见的担忧之色,“怎么了?你们这是?”
率先望过来的是纪敏,他一眼扫过,见沈晏眼底青黑,神情微有倦怠,甚至因为缺少睡眠,他清冷的面容罕见地挂上些许躁动,纪敏深知他这样是为了谁,不管他心里对沈晏的观感是变态还是神经病,但无可置喙的是,沈晏对师挽棠的关切,不亚于他们这里的任何一个。
“出事了!”纪敏只思虑了一瞬间便做出了决定,快步走近,语速如珠落盘:“大王的状态很奇怪,今早我进去给他喂水,见他面色潮红,心知有异,探了下他的额头,发现烫得惊人!本来我以为是正常的发热,赶紧派人下去将那老先生请回来,便是我提了烈酒要去给大王擦身做紧急降温处理的时候,他突然又醒了,但神智非常奇怪,看起来特别暴躁,仿佛是在压抑着什么,我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他就一巴掌把我掀出来了,现在屋里的灵力已经陷入了暴动谁都不能靠近,沈公子,你……”
“有多暴躁?眼睛外貌可有异状?有没有伤害自己的征兆?神智还清楚吗?”
纪敏微微一愣。
本以为沈晏要再追问两句才能知道如何下手,可他字字直指核心,倒像是对这种状态十分熟悉似的,纪敏心中狐疑,可这种时候也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他立刻接道:“眼睛无异,没有自残迹象,神智还算清楚,只是整个人陷在一种非常不稳定的状态里。”
沈晏点头,一语不发地回房将自己的乾坤袋拿上,纪敏看着他的举动,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要干什么,可师挽棠从未向人透露过沈晏受伤的事情,所以在在场这些人看来,如果非说有谁能强闯的话,那就只能是沈晏了。
纪敏没有阻止,只是道:“沈公子小心,我从未见过大王这种状态,也实在无法襄助,不过大王往常每个月的这一天都是要闭关的,或许他自己明白是什么情况,若是实在无能为力,便看大王愿不愿意配合吧……”
“我知道。”沈晏又是斩钉截铁的一句。
他低头系着乾坤袋,冷厉的眉宇没有任何情绪,可对平日总是云淡风轻的沈晏而言,没有情绪就是最大的情绪了,纪敏只看得他下颌线几乎绷成了一条,紧张和凝重皆在不言之中,在他抬头的那一刻,纪敏忽然就打消了此前对他的种种质疑。
他道:“我知道,我比你们更清楚。”
言罢,他在众人猝不及防的目光中径直推门,木门裹着滚滚厉风叫嚣着冲荡出来,其中裹挟着的还有一些花瓶碎片,沈晏方一步踏入,一抹锋利的瓷片便当头而来,他敏捷地侧身躲过,却还是免不了被瓷片边缘划过脸颊,带起一条淡淡的血痕。
“……”
呼啸着的灵力洪流突兀地停顿了一下,主人似乎意识到自己伤了人,眼前兵荒马乱的风卷渐渐停歇下来,乱七八糟的碎片叮叮当当地落到地面上,待尘灰散去,房间里的景象毫无预兆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满地碎瓷,原先落在桌案上的所有东西都被暴动的灵力绞成了碎片,甚至连一些重量不够的蒲垫矮椅也被翻腾成了一节一节,房间中央放着一张大床,床幔已经被摧残成了烂布条,尸横遍野地躺在房间各处,而大床中央盘坐的人,正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他们视线中。
师挽棠盘腿坐着,双手掐着静心的咒决摆在膝盖上,双眼猩红地盯着门口。
众人皆在怔愣,沈晏猛然反应过来,“哐”地一声反手将房门关上了!
两人就在一片狼藉中,不知所谓地对视着。灵力没有再涌动,空气仿佛凝固成了一块儿完整的坚冰,冰中的两人谁都无法率先开口。
师挽棠有“病”,沈晏是知道的。
他之所以能问鼎原著不可动摇的最大反派boss的地位,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师挽棠叛出昆仑宫,与鬼修为伍,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个天大的异类。他的修炼功法和其他人不同,和现存的任何一种类型的修士都不相同,正常的修炼需要将天地灵气纳入体内,再以独特的功法使其流转全身,最后流入丹田,获得自己需要的独特灵力,无论是哪种修法,都离不开经脉运转剔除杂质这一环节,可偏偏师挽棠就不需要。
他的身体,沈晏曾经有位好友,戏称之为人间聚宝盆,旁人日日修炼,勤耕不缀才能获得的仙法之源,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自觉吸纳,还不必花费漫长的时间融合,打个比方,正常人吐息吞纳灵气,需要五个时辰才能达到溢满的状态,这个过程中,须得静心凝神,否则便无法调和出精纯柔和的灵力,像沈摇舟这种天赋极强的,可以将这个过程缩短至一个至半个时辰,但师挽棠不同,他不需要吐纳,也不需要调息,他的身体里面有个不会停歇的永动机,只要他还活着,哪怕是睡梦中都会自发地存储灵气,并且因为这不运转不调和的独特吸纳方式,他储灵气的速度快得惊人,也就是说,无论任何时候他的灵力都是巅峰状态,如此而言,师挽棠相当于出生就站在了山顶,寻常修士厉害与否评判主要有两个条件,一个是灵力强度,那是奠基的基石,一个便是对各类咒决招式的运用,那是决定能否发挥全部力量的关键,师挽棠已经把其中一项技能点加满了,他专修的只有第二个,这便是为何他脱离昆仑宫后便能一日千里的主要原因。
但聚宝盆也有自己的弱点,灵力没有经脉的过滤便进入身体,定然会带入大量的杂质,对此,师挽棠的身体机能也有独特的应对之法,它会将大量的杂质囤积在某个角落,每个月定期释放,释放之时,那些洪流般的灵力便会不受控制,身体以外的灵力横冲直撞,身体以内的灵力也横冲直撞,其中痛苦不必多言,更关键的是,这样的释放不止对身体有害,对识海也有一定的损伤,到了后期,师挽棠战斗力扶摇直上,与此同时积攒的伤害成倍增加,寻不到适合的解决之法又恰好超出他的控制范围时,他就会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疯子。
细细咀嚼着这意味深长的二字,沈晏看着眼前的师挽棠,忽然生出无法遏制的遗憾。
“……沈晏?”师挽棠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好半天才意识到眼前的情况,布满红血色的双眸因为突然的清醒显得茫然无措,直到沈晏不自觉地上前一步,他陡然回神,声嘶力竭道:“不许过来!”
“……”
沈晏停住了脚尖,沉寂的目光却兀自走过一地狼藉,分毫不差地落到了师挽棠眼里,后者狠狠一颤,不知道是慌张还是恐惧地抓起旁边的软枕,用力掷出去,“滚!”
他忽然歇斯底里,疯狂咆哮,狂乱地拿起手边一切可以拿住的事物,张牙舞爪地抛掷出去,像是被沈晏浑身的侵入感逼得发了疯,再也克制不住,终于,雕花木床受不得他如此疯狂地捶打,苦苦支撑片刻,轰然断裂开来,师挽棠坐在一地废墟之间,余恨未消,两只通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沈晏快步走近,用力掰开他掐在自己胳膊上的指甲,难得疾声厉色道:“师挽棠——扔东西就扔东西,你掐自己干什么?!”
“……”室内又安静了一瞬,他怔怔低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将右手小臂抓得鲜血淋淋,狰狞的抓痕蜿蜒着布满了胳膊,他下意识抬头,发现沈晏脸上未来得及褪去的,竟然是几欲喷薄而出的怒意,怒意之下仿佛有更深切的东西,令他镌刻般的眉眼看起来无比冷凝。
师挽棠睁大眼睛,盯着他侧脸那道血痕看。
忽然,门被笃笃笃敲响了。
纪敏颤巍巍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王,沈公子……你们没事吧?”
师挽棠不吭声,沈晏也不吭声,两人一站一坐,对峙般相互注视着,不知过了多久,师挽棠喉间发出一声小兽似的呜咽,然后痛苦地闭上了眼,蜷缩起双腿将自己环抱住。
沈晏抬手,歘歘歘打出几个结界,将卧房如铁桶般围得水泄不通,声音,灵力,响动,皆被封锁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师挽棠以前就是这么做的,他会算好日子,提前一天闭关,在闭关地四周打上厚厚的结界,没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没人知道他在哭还是在笑。
这次是个意外,沈晏虽然不知道他每月发作的具体日期,但能将师挽棠打得如此措手不及,恐怕……是时间提前了。
裹挟着灵力的风流又开始游走起来,师挽棠将头埋在双膝之间,不时发出隐忍而克制的低吼声,沈晏不躲不避,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嗓音如一把山外而来的凉风。
“师挽棠,”他一字一句,不急不缓,“我方才打出了四道结界,所有的灵力都用光了,已经毫无反抗之力,如果你不能控制这些暴动的灵力,取回身体的主导权,你很有可能会杀了我。”
呜咽声一下子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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