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王九郎的所有资料包括今日做过的事都出现在了阿洛的书房桌案上。
那路过的琴声, 阿洛坐在车驾里是听到了,但压根就没在意。现在再回想起来,以原身自带的鉴赏水平来看, 也称得上顶尖一流了。
书院若想要长久经营下去,对于人才的需求那自然是多多益善。
一个无偿教授琴艺, 而且水平的确过人的先生,为什么不收呢当然王九郎要是资料上带着他那一身的洁癖毛病脾气进书院, 阿洛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扔出书院, 再换个好琴师的。
阿洛并没有在书院里担任哪门课程的先生, 哪怕如今她已是成名的琴艺书法乃至医道的大家。但众人也都知道她会是下一任院长, 且都是敬佩得心服口服。
安玄公年高德劭,坐镇书院偶偶讲一讲学还行, 再多操持些事务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幸好还有他的孙女辛盈辛小姐主持。
哪怕外面有些拿辛盈是女子的事来说,但明显也没什么用,且不说辛盈是安玄公的孙女,自带一层光环免去许多尖酸刻薄的指点言论,另外无涯书院和藏书楼的建立也证明了她足以傲视群雄的才能。
甚至她还能将楼观道传人苏雾, 世家王九郎这两位请入书院担任授课先生, 令众人无不惊异佩服。
同时, 众人也对书院和藏书楼能长久的经营维持下去更有信心了。
若说苏雾入书院,是楼观道的要求还赋予了他重要任务。那么王九郎的决定,则是真的惊掉了亲朋好友所有认识他的人一地眼球。
连他亲爹收到消息都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就王九郎这素来洒脱不羁爱自由的性子, 居然有朝一日会愿意进书院当先生教书育人, 还要受无涯书院那上千条规矩的束缚。
唯有与他同来的好友, 知道他是见了辛家小姐一面就改了主意, 不由得笑着打趣他道,“原来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王九郎强撑着不承认,只道,“不过是想请教琴艺罢了。”
好友笑笑不再挤兑他,更没有拿他当初回绝王家意欲将他推出去与辛小姐相亲一事,提起来挤兑他。错失了机缘的酸苦反正自己心里清楚。如今再有什么心思怕是难了,连他最引以为傲的琴艺也被辛小姐比了下去。
好友忍不住为他在心里默哀了一番。
再说回来,无涯书院一开学后,最先在江南本地大大扬名了一把的,就是书院中制定的极为严苛自律的规矩。
仅仅不到半月的工夫,书院就因为严重触犯院规开除了数名新进学子。此外还有几位出身高门大族的子弟不堪忍受书院清苦艰辛,愤而退学。
如今书院就仅存六十五位学子了。
那些或主动或被动退学的学子背后的家族没少闹腾,非议书院规矩太过严苛,甚至软硬兼施想要动用一些势力关系想让书院开个方便之门照顾些,好让人重新入学。
奈何来硬的,不说书院背靠安玄公和辛氏,连本朝被皇家供奉的楼观道也拉到了书院一边,可以说后台相当雄厚。
而来软的就是走各种各样的人脉,连安玄公的那些好友都找了,有姻亲关系的,合作关系的。
然而到了安玄公这个地位,早已可以无视这些虚情假意的东西了,而且书院管理早已交给了阿盈,她所定下的规矩,安玄公也不会去破坏。
于是书院方面对此无动于衷,冷漠拒绝。然后又加了一条规矩,无涯书院每年只有一次入学试,且宁缺无滥,哪怕有缺口也不对外额外招收学生。
这令想将趁机将家中子弟塞进去的家族心也凉凉了。
而事实上闹出来的反对声音也没多大,别忘了在这个世道,知识何其可贵。对于那些金马玉堂出身豪富的人家,读书的机会唾手可得,但对天下近九成的学子来说,求学漫漫难如上青天。
寻常学子想在乡野之地连寻个好先生都不容易,更别说是无涯书院这等有着众多大儒名士良师教导,拥有丰富典籍藏书资材雄厚的地方了。
院规再多再严苛又如何,也多的是人削尖了脑袋也想要进去。
因第一次招生,天下各地的学子很多还来不及赶上,加上条件优渥名门出身的学子,学习基础也打得更好些,论才学普遍更具优势。以至于最后于进入书院的学生,寒门学子仅占了三成。
这也是为何初入学便敢闹出这般幺蛾子。
那些出身显贵的学子一方面自视天资聪颖才华过人能通过严格的入学试,一方面不屑与寒门子弟来往,自己所在的群体圈子人多势众,一不小心就飘了起来,连院规都不怎么放在眼里了。
现在书院毫不犹豫地开除触犯院规的学生,就很好地起到了震慑的作用。
没看到那些贵族子弟迅速安静如鸡了,而寒门学子也越发珍惜在书院求学的机会,贵族子弟被退学了还能回家请别的先生学习,而他们可没有什么退路了。
无涯书院的院规虽极为严苛,但有一点对于通过入学试的学子很优待,并不收取束脩,食宿和笔墨纸砚院服等一应学习生活用具,家境贫寒的学子还可以通过去藏书楼抄书赚取生活费。
藏书楼开放之日,书院也给他们放了假。
无论先生还是学子,都不约而同齐齐纷拥至藏书楼。
只见经史子集之类的书籍大部分在一楼二楼,而三楼以上放置的是辛氏典籍还有在尽力购置得来的各类藏书,包含天文地理,医卜星相乃至奇闻杂谈。
四楼五楼还有许多空置的书架,听闻辛氏和书院以后会源源不断收集购置填满这些缺处。
书院的辛小姐便说过一句话,“藏书楼,自然是藏天下之书。”
即便多年后,他们也不会忘记这一日自己所见的场景。哪怕入楼前先生就告诉过他们书楼的规矩不禁但真正踏入此楼,望着那些密密麻麻的书脊,原先的激动炽热一时间化作了茫然无措,恍若一座巨大的宝山突如起来的出现在眼前,许多曾经梦寐以求的,还有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听过的珍贵书籍。
不止是书院的学子,其他外面的人进来后也都感觉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连出身世家的王九郎都沉默了很长时间才逐渐消化掉心头莫名的震撼。他似乎看到一条极为豁达开阔的前路,世家也无法阻挡它的出现,不断往前延伸。
风和日丽,天朗气清,
王九郎躺在摇椅上懒洋洋的晒着太阳。自从入书院这三月以来,他难得能有这样的闲暇时光。七天有五天的琴艺课都排得满满的不说,还时不时被拉去充当劳动力帮忙代课,比如哪位大儒身体不好,哪位先生有事暂离一下,结果都是由他顶上。
谁让书院教课内容众多包含文韬武略政治历史天文地理星象琴棋书画等等。
王九郎其实对教学生毫无兴趣,他自幼便是神童,出口成章吟诗作赋,出类拔萃到现在也受尽众人崇拜。自恃才慧,也就傲慢不已,对天下大多数人都视若蠢物看不上眼。
往日连家中小辈都不愿意教导,如今整日对着一群学生,要让他忍住不能太毒舌嘲讽这些学生的脑子蠢笨,这有点艰难,但也着实磨出了他不少耐心,以往的性子也收敛了。
不过这大好春光之时,也有少不了傻呆呆的人跑过来打扰他。
一十四五岁模样穿着蓝白院服的俊秀少年,期期艾艾道,“小舅舅,我能不能求你件事啊”
王九郎有个姐姐嫁到了江南豪富纪氏,这个少年就是她出嫁后所生的嫡长子纪子陵,逢年过节也时常被带回王家,与王九郎也有一层舅甥关系。然而王九郎毫不犹豫地道了两个字,“不能。”
他淡淡瞥了这个外甥一眼,别以为他不知道是什么事。
“冤枉同窗,甚至聚众欺凌,再多犯一条规矩,你们就不用待在书院了。”
这事还要推说到前日,纪子陵的世交好友同他一起考进了无涯书院,上次放假归家,回来后还带了一样名贵的紫玉笔。
书院规矩虽然是所有学生同等对待,衣食住行完全一致。但偶尔私自带些名贵喜好用具,倒也没有完全禁止。
但就在这两日他的紫玉笔不见了,思来想去便怀疑到了同住一宿舍的学子程钰头上。
程钰出身寒门,且家境清苦,还有寡母和幼妹需要照顾,为人一向清高孤僻,与纪子陵的好友素来不合,甚至有过数次矛盾。
纪子陵的好友认定了是程钰偷拿走了紫玉笔,便拉上纪子陵和其他几个熟识朋友,在一次经史课后将程钰拦住了质问他此事。后来闹大了证实那东西是不小心被落下了,而非程钰所窃。
此事报到管理书院的辛盈那里,便处罚了参与其中的几人。虽未逐出书院,但处罚得也极重。
有之前那批学子被开除的前车之鉴,这几人也不敢也不敢让家里给他们撑腰,怕一不小心就被逐出书院了。
其他受罚的学生听说纪子陵的舅舅就是在书院担任琴艺教习的先生,私下商议了一下就想着让他来求求王九郎,好减轻他们的受罚。
“我们也不是有意的,而且程钰他自己都已经接受我们的道歉了。”
听着来自舅舅的嘲讽,纪子陵青涩的脸庞有些羞红,仍努力解释道,他自认是少年心性,一时冲动为朋友出头便失了分寸。再说了他们也没动手欺负人,查明真相后他们也很懊悔,还主动赔礼道歉了呢。
王九郎略带嘲讽地轻哼了一声,“他原谅你们是一回事,而你们触犯院规也是另一回事。”
辛小姐对书院的管理极为严明,王九郎也看不上这几个小辈所为,觉得让他们吃个狠教训也好。
“一千三十九条院规,这么多怎么一下子记得住。”少年忍不住小声嘟囔道。
王九郎鄙视了他一眼,这算什么。想他入书院不过一日工夫便可倒背如流了,这些小兔崽子入学三月了居然还记不住,脑子真笨。
见王九郎不肯理会,纪子陵顿时急了,拉住他的衣袖哀求道,“舅舅,那你可不可以跟辛先生说一声,别把我们受罚去菜园子挑粪的事告知全书院啊,比如让我们晚上去。”
他说的辛先生不是院长,而是辛盈,后者虽未授课,但书院下无一人敢对她不敬,故而亦称呼她为先生。至于去菜园子挑粪,也是处罚中的一项。
这要说到书院一个特立独行的规矩了。
书院除了在对待安玄公这些德高望重年纪又大的老先生方面稍微照顾一些,其余学子包括年轻教书先生,都需自己洗衣打扫整理。甚至有的时候还要下地务农,去书院的菜园子劳作,美名其曰体验民生疾苦。
祖父安玄公显然也是乐见其成的。
他性情本就喜好简朴,且学子来书院是为了求学上进,而非呼仆唤婢享受富贵。而且考进书院的学生,以后多半是会走仕途的,安玄公不求他们通达显贵,但求他们为一方父母时,能体贴了解百姓之苦。
而阿洛就单纯是觉得种些花花草草,有些浪费了,便在书院里开辟出了一个菜园子,专门用于供应书院灶堂。
毕竟建书院和书楼挺烧钱的,阿洛现在还组织了辛家的人手不断到天下各地重金收购藏书,能节省一些是一些。这不连藏书楼的维持经营还经常使用书院学生这些劳动力。
待长期这个模式下去,养成固定良好习惯后,书院不说开源节流,但至少能自给自足了。
但对像纪子陵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少爷,就宛若一个晴天霹雳。
待在书院光是生活清苦已经够了,现在居然要去菜园子挑粪,若是传出去了不知道会被怎么笑话,可能成为他一生的黑历史。
王九郎终究是耐不住外甥的苦苦哀求,走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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