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善想了想,让俞信拎了一条两斤重的大鱼当做节礼,好歹没有空着手去老宅。
还是那句话,只要俞信还姓俞,只要他有科考的想法,有些世俗的礼节就得遵守,至少大面上要过得去。
为这,俞善特意带着俞信从人最多的村头绕路过去。
这会儿没什么农活,有些农家晚食吃得早,趁着太阳还没下山,人们三五成群的聚在村口的大青石下一起闲聊。
俞善一路上主动跟面熟的村民打招呼,说几句吉祥的拜年话:
“七大爷,给您个拜早年!对对,您好眼力,我是俞秀才的女儿善姐儿啊。”
“信哥儿,快来给九婶婶问好。没错,是胖了些,也白净了。毕竟是坐在学堂里读书,没有日晒雨淋,咱们农家本来也就没有把这么小的孩子当壮劳力使的。”
“刘大娘说得对,这孩子像我父亲,读书上很有天分。我娘这些年心里也挂着信哥儿,她出钱供信哥儿读书,不求什么功名,只希望信哥儿能明白事理。”
原来是白翠娘出的读书钱啊……
俞善没有错过人们互相交换的意味深长的眼神。
等有人感叹俞信手里的鱼有多大的时候,再透露给他们知道,这是他们姐弟俩为了给四叔接风添的菜:
“虽然我们二房已经分出来了,可毕竟是一家人,四叔难得回家一趟,我祖母高兴得紧,我们姐弟俩也没什么可出拿出手的,带一条鱼添道菜表表心意吧。”
果然等他们一走,村民就八卦起老俞家的事儿来。
都是一个村子的,谁不知道谁家那点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啊。
尤其是“村中唯一的秀才的未亡人改嫁府城大户人家”这种大八卦,三年时间间隔太短,根本说不腻。
村民们都在感叹这姐弟俩出手大方,给自家叔叔接风添道菜就送这么大一条鱼,少说也值二十文,那送给老宅的节礼得多厚啊!
尤其是改嫁了的儿媳妇还出钱供俞家的子孙读书,以后若是俞信出息了,还不是给老俞家长脸?
啧啧,真傻,真大方。
俞老头真是好运道!
其实俞老头并没有人们猜测的那么高兴。
看到那条尺余长的大鱼,他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想干脆开口问一问俞善,又觉得时机不对,俞老头郁闷的又抽了一袋烟。
俞家老宅这会儿前所未有的热闹。
男人们都围着四房赶回来的新马车打转,孩子们则围在四房的义哥儿身边,求他再分一颗糖。
义哥儿今年六岁,生得虎头虎脑的,肥白可爱,他穿着一身朱红色的绸子衣裳,愈发像年画上的胖娃娃。
如果他不开口的话……
“你们都是土包子!又脏又臭,别围着我!”从义哥儿记事开始,就在县城生活,他已经不记得在村中的生活了,也非常讨厌这些所谓的兄弟姐妹。
知道今天要回村里过年,义哥儿从一大早就开始闹,不肯上车,他娘牛四婶许诺了一堆好吃好玩的,又承诺初二一大早就回县城,才把他哄住。
平日在家里都是吃独食的义哥儿,连他姐姐俞蓉都不肯让,又怎么可能把最喜欢的糖块儿分给眼前这些一年才见一次的人。
其他人还好,俞文思见这小子不好哄,还敢出口骂他,混劲儿一起,一把扯过义哥儿腰间装着糖块儿的荷包,转身就跑。
义哥儿还从没遇到过这种事,他简直惊呆了,反应过来以后嚎啕大哭:“娘、娘,有人抢我的糖!”
牛四婶和妯娌们一起呆在灶间,正想找个理由不做饭,免得毁了身上的新做的绸子衣裳。
听见动静她连忙扔下拿手里装样子的一把蒜,连声问道:“哎哟,娘的心肝儿,这是怎么了?在自己家里谁敢抢你?”
“是三哥!他是坏蛋!”俞文义人小记性可不差,知道是那个叫三哥的抢了自己。
牛四婶看俞文思早就跑得没影儿了,只能掉过头来,冲着孙氏阴阳怪气道:
“大嫂啊,人都说小时偷针,大时偷金,三郎都这么大了,他欺负自家弟弟倒不要紧,出去了可没人这么惯着他,早晚让衙门抓了去。”
孙氏理亏,也暗恨俞文思不给自己长脸,只能讪讪的说:“小孩子们互相玩闹也是常事。”
“还小哪?叫我说,三郎今年都十五了,能成亲了吧?”
牛四婶本来就嘴皮子利索,这几年自觉得是妯娌间的第一人,更是得理不饶人:“可怜我义哥儿老实,哪能想到一回来就被亲哥哥欺负。”
“还愣着干什么?不赶紧叫你三哥回来!”孙氏说不过她,搡了一把正在烧火的俞家大姐儿,俞蔓。
俞蔓不防备,被孙氏推了个跟头,摔在柴堆上扎了手,血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她和俞文思是同胞兄妹,从小就是俞文思闯了祸,孙氏拿她来撒气。
今天三房的双生子俞蕙、俞蕊都陪着四房的俞蓉在屋里说话,只有她硬是被孙氏叫来使唤。
受了无妄之灾的俞蔓不敢吭声,她委屈的憋着眼泪出了灶间,正好跟进来放鱼的俞善走了个照面。
“善姐儿?”俞蔓又惊又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俞蔓在镇上织坊做工,一直到昨天织坊停工才回家,没人跟她说过俞善的事情,她还以为俞善仍然在府城周家呢。
俞蔓和俞善只相差一岁,从小到大,俞蔓就对俞善很是照顾。
俞善的记忆里,也很喜欢这个温柔细心的大姐。
“我回来有一个多月了。”
俞善仔细看看俞蔓的脸色,发觉她精神不是太好,脸色苍白,眼下青黑,像是长期得不到休息的样子。
俞蔓正要跟俞善细说,孙氏在灶间又吼了一嗓子:“还不赶紧去找你三哥?磨磨蹭蹭的,等着老娘亲自去找吗?”
俞蔓笑容一滞,不敢再多说了。
俞善用手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回头再聊,俞蔓勉强笑笑,匆匆出门找俞文思去了。
“大伯娘、三婶、四婶。”俞善进了灶间挨个叫了人,找了个盆儿把鱼放进去,转身就要走。
正不想干活的牛四婶连声叫住她:“哎,你这丫头往哪儿去?还不赶紧帮忙做饭?”
“灶间太小,你们这么多双手,哪有叫客人动手的道理,我就不添乱了。”俞善怎么可能听她使唤,头也不回就出去了。
牛四婶眼睛一转,跳起来嚷嚷道:“这丫头也忒不懂事了,我去教训教训她!”
说着,她后脚跟着也出了灶间。
就剩下孙氏和一直看戏吴三婶面面相觑。
俞家兄弟几人议论了一会儿新马车,俞四叔瞅着俞老爹正一个人蹲在堂屋门口抽烟,也凑了过来:“爹,你看咱家的马车还行吧?”
俞老头吐了一口烟圈,神色有些不愉:“一辆马车少说十几两银子,咱庄户人家,又不拉货,费那钱干啥,瞎讲排场。”
因为这辆马车,今天在村中收到不少羡慕眼光的俞四叔脸色一僵。
他就知道俞老头不会同意,所以才先斩后奏。
不过,他今天有事要跟俞老头商量,不想惹得俞老头不高兴:“爹要是不喜欢,过完年我去把马车卖了……”
“行了行了,有事儿就直说吧。不用糊弄我。”俞老头眼中精光一闪。
这几个儿子里,老大是个老实头,光会埋头干活,胜在听话;
老二是祖坟上冒青烟,会读书,可惜命不长;
老三精明外露,实际上只会占点小便宜;
唯独这个四儿子才是真正的玲珑肚肠,不吭不哼,好处占全了。
像自己。
“我就知道瞒不过爹。”俞四叔殷勤的笑着:“牛氏她娘家兄弟这两年做行商赚了不少钱,大家都是亲戚,牛家想拉咱们家一把,年后有桩生意许咱们家入股,爹,你看?”
“要多少钱?”俞老头不动声色。
俞四叔觑着他的脸色,小声说:“一百两。”
“什么?”俞老头瞪了俞四叔一眼:“咱家哪儿来那么多钱?有多大碗就吃多少饭,少跟牛家的人掺和。”
“爹,话不能这么说啊。”俞四叔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容易成,也不着急:
“牛家这两年行商生意真的是风生水起,那银子哗哗的淌啊。人家愿意让咱们家入股,也是看在了亲戚的份上。”
俞老头吧嗒吧嗒抽着烟,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那就投二十两吧,不能再多了。要是生意真成了,再把赚的钱投进去,咱也不亏。”
“爹,这也太少了,一百两也只够一股。”俞四叔要的可不止这么多:
“爹,你也知道我们在县城花销大,这些年赚的钱都交到家里了。要不然你看这样行不行,今年,我们就不往家里交钱了,您再给我三十两,好歹凑够半股,到时候赚了钱还不是咱老俞家的?”
老宅几房人尚未分家,当初杂货店的本钱是老宅公中出的。俞四叔每年要往家里交二十两银子。
四房人倒是一直在哭穷,可是看着他们一家人都穿上了绸衣,牛四婶和俞蓉头上、耳朵上都戴起了银首饰,俞老头就知道老四家估计眜下不少。
家里没有其他人更适合去经营那间杂货店了,反正每年的孝敬也不少交,俞老头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让他出钱是不成的:“我没钱。真要入股,就把你们今年该交的钱算成份子吧。”
俞四叔虽然没要到钱,但是这个结果也在他预料之中,倒是没那么失望。
能省下二十两也不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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