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吸烟】
2018年05月30日
闪电劈开暗室外昏沉的早晨,劈开粘滞绵软的云团。
随之,周沫的手机屏暗了下去。
她掀开纯白空调毯双脚挨到木板地上,脚掌挨到湿湿的凉气,胸中稍稍舒爽。
余味真的是大变态。
手机再次亮起,锁屏界面跳出微信简要提示——“羊仔:也不能怪余味,学医压力太大,抽烟...”
周沫扫了一眼,没点开,站起身往院子走去,津津正趴着休养生息,耳朵贴在地面探得她的脚步嚯地站起,摇着尾巴吐着舌头一脸兴奋。
她告诉自己不要想,可拿起狗绳往它脖子上栓时,嘴巴里还是嘀咕起来:“津津,你爹可真是个王八蛋。”
余味曾说过,我最讨厌抽烟的人。
可不嘛,你是挺讨厌的。
清晨八点,陆地花园的大草坪挤满了来往的遛狗阿姨们,周沫深呼吸一口清新的晨气,幻想自己是日剧女主角,即便是雷暴来临前夕也要自我蓬勃出朝气。
可刚一吸气就闻着一股子热臭,她忙屏住呼吸,心想今天遛狗的人一定很多,狗屎味都覆盖了青草泥土味,低头一瞧,津津脚边一坨活的新鲜的标标准准的“屎.jpg”
......
周沫膝盖微抬,恶狠狠做了个假踢动作,津津一避不小心踩到了它招蜂引蝶呼朋引伴的的那坨骄傲。
她睁大眼睛,胸脯起伏两下,气得都想喊爸了,眼下它的小蹄子上还有一缕拉丝。
她清汤挂面的脸立刻揪了起来,跟它爸一样欠扁......
“哟,今天这动作这么快。”
周群正在煎蛋,见周沫出门没几分钟就回来,不可思议,津津不玩个半小时哪肯罢休。
一回头,姐妹俩脸都很臭,耷着头没精打采。
津津自觉没进院子,站门口发出了一声“呜”的委屈声,双眼皮间距拉开,心情不好。
周沫抽出水管,摁住它把她的jiojio冲了一下,想想又不放心,拎了起来把脚趾缝也冲了,收管子的时候还是不放心,想到它有时候会扒在她床头舔她,她又一把把它抱起,开着水龙头拿鞋刷子刷了两下小蹄子。
周群从厨房探头,“踩到屎了?”看着情况像是。
周沫没好气地说:“才出门就拉了,可真快,替我省力气。”
周群看她洗的那么干净,心想津津经常踩到,很正常,还不是你溜的少。
可他没说,周沫要是知道估计得气死,他可不敢再试一回。
她和津津刚从北京回来那会,有回津津溜丢了,她愣是跑到公安局去报警,给民警增加工作负担,后来发了悬赏贴满小区可算找回来,她一把抱住津津,人狗嚎了一顿。
他当时要假模假样骂津津吓吓它,结果周沫戏剧地瞪着他,死活不让说一句。
从那以后,家里遛狗必栓狗绳子。
从那以后,津津的二小姐地位也就此奠定。
都知道周沫宝贝,半句不好都不能说。
周沫洗完了要进屋,津津试图跟进来,她回头用眼神喝退,哼,和它爸一样可恶。
她描了一个精致的妆,柳叶眉细而长上了层棕色眉粉,娇挺的鼻子轻打鼻影,腮红上的橘粉色,扫在眼尾和颧骨交接处,流行的日本上妆法。
她看了眼镜子很满意,嘴涂了最低调的唇釉,毕竟口罩一盖啥也没了。
今天是在血液科上班的最后一天,她定要隆重一番。
刚走出房门,周群正要唤她吃早餐,两人在门口碰了个正巧,他打眼一瞧,“哟,哭了?”
莫不是为了津津好几岁屎尿还弄在身上而自责落泪?
“......”周沫心梗,老直男!
周沫今天上的班是血液科人人闻风丧胆的十二小时制,之前老是出去玩调休导致欠债太多,前阵突然要走,护士长算了算账让她在整个五月一下上了十几天这种班。
今天是还债的最后一天,她爬楼的劲比还债第一天足多了。
今天下班,她一定要拉胡倾城她们出来撸个串,热烈庆祝农民翻身。
然而,想象真的是无比美好,她上楼的时候根本不会想到,今天血液科乱成了一锅粥。
她是十点上班,九点五十到血液科的时候,所有护士都围在护士站挨训,她还没去换衣服就被护士长拦住,“周沫,昨天谁给24床病人吃东西的?”
周沫脑子飞速翻至昨日页面,她用力回忆。对了,她昨天被拉去加化疗药中午没送餐,于是摇摇头。
挨了护士长一个白眼后,她皱着眉头进去换衣服,心想怎么了?
她穿戴工作服出来时,训话的人堆已散场,可病房气氛仍凝重。
抢救已经结束,现在24床病床旁置了一堆机器,仪器报警声不时响起。
她透过净化仓小窗口看了眼那个年轻苍白的男人,侧头问同在观望里头的陆羽,“怎么了?”
陆羽没说话,说了句“去忙了”便行尸走肉般地挪走了。
周沫不解,可血液科的忙碌根本容不得谁细思。
她很快进入工作的飞奔状态,因24床病危再加上今日有移植手术,整个科忙碌若人间炼狱。
得下班特赦时,已经离本来下班的晚十点过了三个小时。
宵夜泡汤,还好中午就料到,发消息取消了。
她精心描的妆早已斑驳,全身累的散架。
陆羽也加班到这个点,她可是早上七点半上班的人,周沫推推她,“护士长不是让你六点多就下班的吗?”
陆羽摇摇头没说话,今天她一整天都不对劲。
周沫捏捏她的脸,“我要走啦。”
陆羽木着脸点头。
“我明天就不来了!”她鼓起脸郑重提醒。
陆羽这才恍然,“哎......你记得回来看我。”她用力扯了一个笑,可眼里竟有泪水,周沫吓了一跳,陆羽很快低下头,手术帽蓬起的弧度挡住了她的表情。
周沫咽了下口水,愣了几秒没说话,很快拎起包说了一声:“拜拜,我会回来看你的。”
经年后的现在,二十五岁的周沫在无数次刺痛别人之后明白,不窥探他人的伤心事是成人的基本准则,再好的感情都有界限,有些事莫刨根,莫究底。
拉开安全门,还是熟悉的楼道。
隔绝了病房窒息的忙碌和阴冷的寒气,楼道的冷气和室外的热气结合得刚好,给她冰凉的脚带了股暖意。
耳边是又密又力的暴雨声,若千军踏马而来,誓要吞噬这医院的架势。
上班太忙,根本无心关注室外天气。这会透过窗户看向外面,怎么会是同事说的暴雨如注,简直是如石。
那力道,声声若轰鸣如奔腾,她感觉自己走到室外会被雨打死。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的遮阳伞,用力锤了下早上还没下雨就提前进水的脑子。
谁暴雨会带随时就会“骨折”的阳伞?
下楼梯的脚步也不若上班时想象自己解放时的那般有劲,许是知道自己终于可以离开那炼狱,身上所有坚持抗的包袱和咬牙忍的苦都一下扔在地上,身心第一反应竟是怅然若失。
像是一腔孤勇突然被抽走,有点虚软。
她拖着过负荷的身体麻木机械地下楼,走近九楼,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涌入鼻腔。
她眼内光一聚,黑瞳在昏暗中骤然一亮。
有人在抽烟!
又有人在抽烟!
又有人在禁烟大楼抽烟!
她心里发出一声冷笑,脚步加快,似一瞬突然注入无穷力气。
她一定要抓住这个没有道德的渣滓,狠狠训一番。
她脚踩筋斗云,飘到那抹猩红前,伸手指向着那人方向,“这里禁烟!”
可能情绪太激动,语气非常不好,一开口一下从上次的居委会大妈升级成了泼妇骂街。
尖利的声音在楼道漾开,发出的回声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说是厉鬼都不为过。
檀卿本侧对着墙,脚步声靠近时他忙面对墙,掩耳盗铃,遮住火星就行。
可如何挡得住浓郁气味和存心下来抓他的禁烟大使。
她借着楼道昏暗的灯光凝神细辨,看清隐在暗处的那人居然是上次那抽烟的男人。
这次他没穿白大褂,但颀长的挺拔身影和楚楚不凡的面庞她一下就认了出来。
她小兴安岭火苗窜得飞快。
他吸烟!
又是他吸烟!
又是他在禁烟大楼吸烟!
他上次还说了不好意思,他骗人。
“这里禁烟。”见他没说话,周沫缓了口气又强调了一遍,不过没方才那般激动。
“不好意思。”檀卿认出周沫,心里飘过隐晦的脏话,幸好这次一根烟结束,没被她搅了个刚巧。
他将事先准备的纸巾掏出,将烟头包在里面,团起来对她扬了扬。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她不满,“万一有尼古丁过敏的人呢?万一有肺病的人呢?万一有咽炎的人呢?这里可是医院!”
说着说着她都要给自己鼓掌了,现场即兴发挥禁烟演讲,表现甚佳。
檀卿点点头,说好的。
他转身要走,手刚扶上门把,周沫手从身后抓住他的手臂,心底闪过一秒意外,居然还挺健壮。
她正色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檀卿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那只手扒着他,他又理亏,只得停住脚等她道来。
周沫就等着他说“不知道”。
可两人就借着她一只纤纤玉臂做桥梁,完全没能将她的脑电波输送过去。
对方与她同步呼吸,一呼一吸间,她手覆着的那处皮肤和着她的体温渐渐烫了起来。
她感觉到那处皮肤热意下的腱子肉鼓了鼓。
周沫手心波动,闪过一丝犹疑,这是肌肉耸动还是动脉搏动。
她手紧了紧,确认是肌肉。
下一瞬想到太唐突又慌乱松手。
.....
一阵沉默,外面雨声哗哗,楼道风声阵阵。
他们却静得一呼一吸都能听到。
檀卿从心里冷笑到嘴边溢笑,这女的怎么这么好笑。
周沫心想,他到底问不问啊?
最终没有耐心的周沫自己打破自己建立的僵持,“现在是五月三十一号凌晨一点,是国际禁烟日!”她骄傲。
“......”檀卿长叹一口气。
这个女的真的很好笑。
他似笑非笑地转头瞧她,试图分析出她的脑回路,却撞进了她一双剪水瞳,心跳偷跑了一拍,语气不觉柔了柔,“谢谢你提醒。”
周沫又被他伪善的笑容蛊惑,这人态度还行,想到方才自己凄厉的阻拦声抖了抖,缓和道:“你是医生吗?”
“嗯。”檀卿手搭在门把,“下次不会再来楼道抽了,今天雨大不方便去湖心亭。”以后狂风暴雨他都去外面,这楼道实在太吓人。
周沫笑笑,“下次我也不会来九楼了。”老娘以后在四楼,你在楼上冒烟我都懒得管呢。
她又问:“上次没看到你胸牌哎。”
檀卿一愣,没想到上次她注意到了,便说:“上次我没领到。”
“刚入职?”
“嗯。”檀卿欲走,方才他一位妊高症患者刚用了药,他要回去评价用药效果,怕烟味熏着孕妇故而脱了白大褂。
周沫没眼色,“你们学医压力这么大,都抽烟减压?”
她心里还惦记着余味抽烟的事,试图为他开脱,也许压力真的超级大也说不定,毕竟美国医生地位这么高,吃更多苦也是可能的。
“我保证在国际禁烟日不抽烟。”檀卿以为她还在说禁烟的事。
周沫讪讪,人家不想聊抽烟的事就算了,可别以后因为她叼起烟来都有心理阴影。
两人各怀鬼胎又毫不诚恳地道了个别,往两道光线中分别走去。
周沫走出一楼楼道口,看了眼手上毫无支撑力的伞,下一秒毫不犹豫毫无遮挡地冲入雨中。雨滴若密密的巴掌打在她脸上,卷着旋风将她淋了个湿透。
她伸出手臂将糊住眼的雨水拭开,飞奔向老南门。
S市今天的雨就像天堂的闸门被打开,雨水在身上拍打,在脚下溅起,又将思念倾注。
周沫被雨和风裹挟着前进。
她心里念叨,余爷爷余奶奶,告诉余味一声,别抽烟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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