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日,岳思思便改名换姓成邱山山,到刘府上做了个厨娘。
每隔几日她会带着工银回到破庙,给花娘和乞儿买点吃的用的。自她走后,花娘日日忧心:“你此番也未免太冒险!那刘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被刘在薄认出你可怎么办,他是个穷书生的时候尚且能狠下心杀你一次,如今他贵为知府,又怎会吝于杀你第二次!”
岳思思又如何不知这道理,只是她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便只是一边拍拍她的手,一边寻了些苍白的话语来宽慰她。
到了时间,岳思思要回到刘府去筹备晚饭,她便松开手,扔下一句保重,便有回到了那龙潭虎穴。
花娘依依不舍地看岳思思的手从自己手中滑落,看她瘦弱的背影一步步朝刘府走去,捂着嘴潸然泪下。
***
当天夜里
花娘一直未睡,她只是坐在破庙那扇窗前,一言不发地看着叠的整齐的红嫁衣。
那是她许诺过的那位恩客,在与她厮闹的日子里,给她买来的,他说,你穿这嫁衣真美,等我回来,我便要你穿着这件嫁衣过我的门。
她此生最拿得出手的便是她那容颜,和那唱起歌来婉转过人的嗓音,她唱过最令人称道的曲子,便是秦淮景。可在被赶出来后,她卖唱行过三四个城府,唱过太和颂,唱过艳群芳,唱过离岸香,唯独再没唱过秦淮景。
今夜明月高悬,月光清冷却又难得的亮,花娘换上那件嫁衣,打开妆奁,那镜子照出她未施粉黛时憔悴的脸。她将那支珠钗从发髻上取下,看着那上面的洞箫与牡丹,苦笑一声。
“我总想着,”花娘低声,似说与自己听,“他赠我珠钗,许我余生,我们便有缘。既有缘,便总会再见。我每日净脸梳妆,总想着若是万一万一,他哪日路过,能认出我。”
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镜中自己的脸:“但我如今明了了,风月场里的深情重意,不过是逢场作戏。醉意浓时,人人都是痴情子,可快活一褪去,好梦难再持。”
她将那支珠钗尖锐的一头抵上了自己柔嫩的脸颊,倏地用力往下一划!
不过几息间,她那张自傲了半生的容颜便满是划痕,就此毁了。
她痛的几乎不能喘气,扯扯唇角都会牵动着脸上的伤口。
“我不知道怎么为自己活,但我知道怎么为了别人死。”
***
夜里凉,花娘只穿着那袭红嫁衣,从城外慢慢走到城中的刘府门前,天光竟有些微微的亮了。
她将手里的白布甩到刘府前的门梁上,又打了个结,转身背对着刘府大门,正对着街景,抬起手来,唱腔婉转凄切。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那诸公听
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
让我来,唱一首秦淮景呀——”
秦淮歌一曲,尽付此生里。
她将那张已看不出原本模样的脸探进布套里,颤抖着闭上眼睛。
我一条贱命,死了又何足惜呢?
能替你做点事,也算我这一生临了临了,做了件好事,只盼下辈子,真的能去做你的幺妹,同你乘轿折花,焚香煮茶,我不是妓子,你也未曾为他人嫁。
***
两个月后刘府祠堂
听过岳思思的讲述后,刘府竟是死一样的沉寂。
金子晚确未想到,这花娘,竟是如此重情重义的女子,心甘情愿将自己最看重的容颜悉数毁去,奈何桥上若与她那心心念念的恩客再相遇,想必都再也认不出。
顾照鸿也是唏嘘,叹了口气:“花娘如此之人,属实世间难寻。”
岳思思惨然:“待我知道后,她只给我留了那珠钗和一封小笺。”
她又拿起了那烛台,顾照鸿的不安感又涌了上来,他仔细地环顾四周,终于视线在地面上定格,他皱起眉,鼻尖那种难以描述的味道如今也明白过来是什么了,他一把把金子晚拉到自己身后:“岳姑娘可是泼了火油?!”
金子晚因他这一下也愣了,闻言低头看去,那火油的痕迹终于门槛处,若是他刚刚踏入了门槛,这火油必定沾在他足下!
岳思思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从刘在薄的身后走了出来,哀声凄凄:“世人皆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偏偏我那高中科举的相公,将我女儿杀死配冥婚,将我下毒埋入土。”
“世人皆道□□无情,戏子无义,可偏偏这尘世青天里万千干干净净光明人,惟有这□□戏子一人与我赴汤蹈火,宁死不辞。”
顾照鸿一直盯着她的手,见她此刻手一松,登时抓住金子晚的手腕向后撤了三步——不知岳思思究竟倒了多少的火油,烛台那微弱的火星,在霎那间蔓延成熊熊滔天烈火!
在火光的照映下,在缝隙间,他们还能看到岳思思和刘在薄的身影,岳思思突然与金子晚高声喊话:“金督主!”
金子晚张了张嘴,却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岳思思却不管他,只是自顾自道:“金督主,人人都说你心狠手辣冷血无情,可我不信。民女只求你一事。”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轻微的“当——”,岳思思把一支珠钗扔了出来,“这珠钗,你拿去罢。倒也不必刻意去寻,毕竟我连那人姓甚名谁也不知。只是倘若,倘若那天真能遇上,你便同他讲——”
岳思思回忆着那张小笺上的话:“流樺楼里那场情爱不过露水姻缘,不必当真。这花娘不过一个会唱曲的妓子,也不必当真。花娘如今赎了身子嫁于良人,与他此生,再不相干了。”
金子晚心下猛震,他上前想去拿那珠钗,珠钗离着火点太近,很难接近。金子晚却不管那么多,毅然上前从地上捡起了珠钗,确保岳思思看到他揣进了怀里才后退,一字一顿:“我答应你。”
岳思思露出了,自他们见她以来,第一个真心笑容,这笑容温柔轻甜,恍若当年岳家的千金大小姐。
下一刻,她便又转过身,在刘在薄面前蹲下,如今火已经烧的越来越旺,她发声也越来越困难,不过她该对外人说的话已经说了,如今剩下的话,便只是对这刘在薄了。
“刘在薄……”她咳了两下,“我恨你薄情寡义,也恨我年少无知,把你当作春闺梦里人,如今落得如此下场,也是我咎由自取。”
“你杀你我之女,我杀你全府上下三十九口,你下地狱,我也不得好死。”
“人都道至死方休,但你可别做梦,活着我要你受罪,死了你也休想一了百了。”
“当年我囡囡的拜堂礼,还少了你这当爹我当娘的二拜高堂!”
……
那火越烧越大,比城外破庙的火都要大,如今又不够人手来扑灭,众人便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这火焰从祠堂开始,把整个刘府都付之一炬。
金子晚面色冷凝,他注视着那写着刘府的牌匾也被火苗吞噬,将因去捡珠钗而被热气熏伤的手缩回袖子中,不让人看到,方才道:“我未料到她会以如此方式自裁。”
顾照鸿却轻声:“她早已死去。”
死于囡囡的冥婚时,死于木屋外的泥土下,死于花娘的红嫁衣悬吊前。
剩下的只有满腔仇恨的行尸走肉,而当这仇恨结束时,这副躯壳,还有什么活着与死去之分。
***
次日桃英酒楼
金子晚敲响了顾照鸿的房门,顾照鸿打开门,见是他有些惊讶:“金督主?”
金子晚有些恹恹的,他道:“顾兄若是不着急,可否等我两天再出发去解梦山庄?”
“自然,”顾照鸿问,“督主可是有什么未竟之事?”
金子晚顿了下,似是在想要不要说,终还是说了:“我让人又去了叠角村,将囡囡的骸骨挖出来,带到这里,再和花娘、岳思思的尸骨葬在一起,就埋在城外破庙后的那一片野花田里。”
等着墓立起来,也想去给她们上柱香。
“金督主是心善之人。”
顾照鸿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胡说!“
金子晚闻言却竖了眉,干脆拂袖转身离去。
顾照鸿却看到了他绯红欲滴血的耳尖,他摇了摇头。
这金子晚,怎就真这般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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