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远芳来说,这真是活见鬼了。且不说道门的人怎么会出现,光看在场的佛家弟子数量就足以令他万分吃惊。他的目光从广雅身上向后扫去,又重新回到前面的空藏身上——
菩提大阵被触动,师兄们肯定知道事情有异;他也不觉得自己的冒险行为能瞒住多久,可师父前脚刚渡劫他们后脚就到,未免来得太快了吧?
除非是早有准备……
至于封危,他对广雅满溢的杀意完全无动于衷。“真没看出来,”他哼笑道,视线在广雅和他身后的道门弟子上转了一圈,“空藏老儿只不过刚刚突破合道境,你就来得这样快。忙不迭地想送礼,莫不是想要空藏老儿为你传授一二经验好渡劫?”
这可能真的说中了广雅的心思,因为他原本红润的脸色迅速地变做绛紫。“佛道两家向来交好,可到你嘴里就变得龌龊至极!”
对这种苍白无力的辩驳,封危不以为然地撇唇。“行吧,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他敷衍,环视四周,又道:“怎地还不动手?你们不是最爱以多欺少了吗?”
这话说得嘲讽,还把在场佛道诸人全数扫射了进去,人人都对封危怒目而视。然而谁也不能否认眼下两边人数对比确实悬殊,传出去绝不好听。
“阿弥陀佛。”一声悠长清远的佛号,是空藏往前迈了半步。“若要论公平,贫僧以为,魔尊也没有多少资格嘲讽我等。”他微微点头,目视远芳,“魔尊可否先放开贫僧弟子?”
一开始就有很多人明里暗里注意远芳——毕竟魔尊揽着个小和尚的画面还是很刺眼的——这会儿他更是成了目光中心。
“师父……”远芳开口唤了一句,却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
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封危魂魄在我身上、所以对魔域来人早有预备?
他怀疑答案是肯定的,故而在众目睽睽的当下完全问不出口。
对空藏的要求,封危的回应是条件反射地把远芳抱得更紧。不过,在这个微小的动作能被他和远芳之外的人察觉之前,他就松开了自己的手。“想要回小徒弟?”他冷哼,“不如你自己问问他愿不愿意?”
这话说得含混暧|昧,立即引发了一片哗然。难道佛门最受宠爱的小弟子自愿跟魔尊同流合污不成?
远芳能感觉到投向他的目光里立即带上了不少疑虑,顿时只想对封危扔两个白眼。多毒的嘴啊,不光说话能气死人,拉仇恨也是一等一的!最糟糕的是,他还确实答应了他……
“师父明鉴。”他低声致歉,随即把他和封危之前的交易简单阐述了一遍。但当然,他没坦承封危魂魄在他身上导致藏经楼禁制及菩提大阵被触动,只说自己发现了魔修踪迹、便想要阻止对方捣乱。
空藏听完,并没对远芳含糊的说辞提出疑义,愈发增添了他一早就知道的可能性。“你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出此下策。”他长声一叹,眉目低垂下来,显出忧伤之意。“是师父拖累了你。”
“没有的事,师父,”远芳赶紧出声宽慰,“为师父分忧本就是弟子该做的。”就算空藏没有告知他真相,可确实待他不错;据他所知,空藏待湛景也很好。虽说封危提起空藏时总是骗子般的形容,但他更倾向于这是立场不同所导致的偏见。
果然,这些师徒情深的话,封危听得眉毛直抖,看样子马上就要憋不住了。但这回有人比他更性急——
“你愿为保护师父做你能做的一切,这自然是很好的。”广雅大声发问,没费神掩饰自己的怀疑,“但这魔头为何只是想带走你?”
碍在空藏在场,他没说得太直白。但所有人都知道后面的意思——魔尊为一个炼神境的佛修甘愿放弃能让佛主陨落的大好时机?就算这佛修本体是菩提白莲也过了,毕竟魔修拿菩提白莲又没用!
远芳无法回答。真实原因是封危认定他是失忆的湛景、而他觉得这概率极高,可这能告诉广雅吗?
“你不觉着这合该问我?”封危半途插话,依旧是那口招人恨的调子,“还是你认为这个小和尚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这是个救场,奈何谁都想不出魔尊为何要给一个佛门弟子救场。故而,广雅只是疑虑地瞥了一眼远芳,就把注意力放回到了封危身上。“你竟想坦承不成?”
“若你们现在立即退走,”封危揶揄道,嘴角斜勾,“或许我会考虑一二。”
“……狂妄!”冷不丁被摆了一道,广雅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今日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我处,你竟还不知悔改!我这就……”
广雅正想拔出鸣声更响的镇魔剑,斜刺里却伸出一只手,堪堪按在剑柄之上,制止了他。
是空藏。“仙君稍安勿躁。”随后,他直视封危,面色严肃。“你们想离开无量洲也不是不行,”他沉下声音,一字一顿地提出了交换条件,“留下远芳。”
顿时满场哗然,谁也没想到空藏会这么说。在他身后,离乐在宽大的袍袖中暗自握紧拳头;而在交换过震惊眼神后,蕴法、印顺和闻正都保持了沉默。更多的人则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只不过都不敢大声说出来。
广雅也不能接受,气得差点要跳将起来。“你在开玩笑,空藏!如果这次不将他们一网打尽,以后怕是再没这样的好机会了!”
一片低低的附和之声。然而没人能料到,这种天大的好处对面却丝毫不领情——
“虽然广雅仙君说得再对不过,”封危笑道,然而他眼睛深处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但封某今日就算死在此处,也不会将他拱手相让。”
这个“他”虽然没指明,但傻子都知道说的是远芳。居然能让魔尊说出这种不顾性命、丧失理智的发言,远芳到底有什么非同寻常的魅力……
别说佛道两家,就连正警戒着的三个魔域护法都忍不住分了一个眼神给远芳。而被愈来愈多异样目光盯着,远芳简直欲哭无泪。搞什么鬼,要打架就打架,怎么变成两边抢他了?
广雅看了看封危,又看了看空藏,愈发怀疑起来。虽然他脾气暴躁,但并不傻,已经品出了其中有隐情的味道。片刻之后,他终究忍不住开口问空藏:“你的小徒性命当真值得放走这些个魔修?”
此言一出,四下里顿时静得落针可闻,人人都竖起了耳朵。
见得如此,空藏再次长长叹气。“事到如今,贫僧也不得不说实话了。小徒远芳,便是湛景。”
他的话声不高,但效果宛如一滴冷水落入油锅,人群顿时炸开了。都说湛景在百余年前为阻止封危而陨落,结果封危没死也就算了,湛景居然也没死?
广雅这一惊吃得非同小可,呆立原地,半晌都没回过神来。等再反应过来,他顿觉自己被骗,出离愤怒:“到底怎么回事?”
真相便是,湛景跟随空藏去封魔渊阻止封危,但实际上却打算舍生取义,用自己的死换得其他人以为封危已死。然而,封危没按湛景的计划走:见湛景落入封魔渊,不知为何他也追了下去,导致湛景布好的离魂境被破,剩余五人只来得及看见他俩一同被深渊吞噬。
平白无故折了首座弟子,空藏十分不甘。回到无量洲后,他悄悄研究了复魂术的记载,意识到封危极可能留有后手。再借助佛门至宝轮回水镜,他发现湛景并未进入轮回,进而推断出徒弟未死。
“……故而贫僧便独自前往封魔渊,将人带了回来,重新收入门下。”空藏深深叹息,“因坠入封魔渊的缘故,湛景记忆全失。贫僧以为这是件好事,便为他取了新的法号。未曾想,贫僧抱有的侥幸,终究只是侥幸而已。”
人人都听得明白,所谓的侥幸,便是封危也和湛景一样没死。既都幸存,那原因不明的纠缠也要继续下去了。
广雅先前怒不可遏,此时却完全明白了。若远芳就是湛景,那他们确实没法坐视封危将远芳带走。虽然要他说,最好的做法无异于都杀了永绝后患,但看空藏的态度,真那样做的话,佛道必然反目。
“我还有一事不明,”他勉强按捺下内心的不满,“你新收的小徒不是菩提白莲么?可湛景不是,对吗?”
他问出了所有人最大的疑惑。
般若经记载,凡化生者,不缺诸根支分,死亦不留其遗形,即所谓顿生而顿灭。菩提白莲就属化生,暂且不提与生俱来的各项优势,它和其他化生的情形一样,死了就是死了,不能进入轮回。
换句话来说,菩提白莲无法在轮回水镜里被看到,因为化生者根本没有前世今生之说。然而空藏既然能在镜中看到湛景,就说明湛景不是菩提白莲。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中,空藏沉默了一段更长的时间。“那是因为,”他谁也没看,语气艰涩沉重,“湛景修成了菩提白莲。”
真听到这句话,远芳脑袋嗡的一声,懵了。其他人毫无预料,比他震惊更甚,但他完全没空在意。湛景,不是,他自己,真的这么干了?倒不是说菩提白莲有哪里不好,可好端端的修成莲形到底有什么用?
“你……”
在一片怀疑的议论纷纷声中,封危略有发颤的声音异常明显。远芳循声望去,只见对方一脸难以置信,却又有一点璀璨的亮光自那双黑玉般的眼睛深处浮现,像是压抑不住的狂喜。
这种异常反应,对面的广雅也注意到了。“就算你那小徒心慈手软到连魔头也不舍得杀,可封危又有什么理由一同坠渊?”
这话与其说是含沙射影,不如说是明示湛景和封危有不可告人的私密关系,广雅显然快气疯了。就在所有人都认为空藏肯定会对此矢口否认的时候,他却苦笑起来。“俱舍论卷九记载了什么,远芳?”
听起来根本牛头不对马嘴,众人一片莫名,只有离乐的脸色愈来愈青。
被师父冷不防地点名,远芳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和封危四目相对了很久。好在他并没完全出神,空藏之前的解释都听到了耳里。“关于化生的那部分吗?”他稍稍回忆,马上就背了出来,“‘化生者,皆以爱染当生处而受其生……’”
只这么一句,远芳就把自己噎住了。空藏到底想要暗示什么?莫非湛景去封魔渊时尚未完全修成莲形,而是真的在封魔渊修成的?促使这件不可能的事发生的原因,则是……
封危对他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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