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当真?”娴贵妃问传话来的严嬷嬷。
严嬷嬷点头,“奴才去打听了一番,浣衣局的那宫女自打进了含熏殿后,连着给陛下上了几回夜,御前当差的太监,都被清理回避。”
娴贵妃那心就跟要炸开了似的。
进宫一年了,她也没见皇上让她去他屋里宿过。
不上门。
也不让她去。
这番一瞧,她就是个笑话,好歹惠贵妃还有个孩子,曾经得过宠,她一进宫,就生生地守了一年活寡。
以往皇上谁都不碰还好想。
可她却被一个宫女比下去了。
娴贵妃收拾了一番,叫上严嬷嬷,赶去了含熏殿,“本宫倒是想瞧瞧,那宫女到底是什么花容月貌。”
娴贵妃到了含熏殿,没能进去。
门口的刘贵点头哈腰,说的话大意就是,含蓄殿,没有周恒的吩咐,谁也不能进。
就算是贵妃也不行。
娴贵妃没办法,只要憋着气回去,到了正午,又让严嬷嬷走了一趟,请姜漓去她的芳华殿喝杯茶,两人细细算起来,还有些渊源,姜家的二小姐姜漓同韩国公世子指婚,姜姝是姜漓的姐姐,娴贵妃又是韩国公的表亲,也算扯得上关系,既然来了宫里,就当多照应。
严嬷嬷将这话说给了刘贵。
刘贵依旧为难地摇头,“陛下吩咐,这含熏殿当差的人,不能出去。”
严嬷嬷又是空手而归。
娴贵妃气得当场摔了碗,“她到底有何了不得的地方,竟让陛下如何维护着她。”
娴贵妃心里难受,寻不着人,连个发泄的地儿都没有。
最后严嬷嬷想出来了个主意,“既是姜家人,娘娘倒不必发愁,见不着和尚,那庙子还在呢。”
娴贵妃顿悟。
姜漓并不知娴贵妃上门来寻过她,刘贵没同她说,自来了含熏殿,她每日都过得顺遂,只要夜里给周恒焚好熏香,陪着他在那床边上坐一晚上,她的差事就没了。
比起浣衣局来,更轻松。
没人来吵,也没人来寻麻烦。
大半个月的黄梅雨,这一日终是住了点,见天爷放了晴,姜漓早了半个时辰到后殿当值,将屋里的香炉挨个清洗干净,又到后院寻了一处太阳,蹲在青石板上晒起了炉子,落在光束底下的一张脸,迎着光,面上的肤色被照得透明,能瞧见白皙皮肉下的细细血丝。
高沾跟在周恒身后,眺眼一望。
也形容不出个什么来,就觉得这日头,该配这样一张脸。
高沾回过神来,周恒早已一脚跨过门槛,出了含熏殿。
当夜周恒没再回来。
姜漓听刘贵说,陛下在乾武殿安置了。
这几日,姜漓从御前的太监堆里,隐约听到些消息,说是驻守青松江关口的韩家世子韩焦,近日会回朝,皇上想必是为了这事在繁忙。
姜漓守了一夜空房,从里出来,瞧见宫墙顶上初升的日头,心头莫名跟着一轻。
正巧,遇上御前伺候的太监们说起打趣的话,姜漓的嘴角,跟着往上扬了几分。
生疏的一抹笑。
最为触动人。
门前立着的一位太监瞧失了神,腰窝子被旁人一戳,待醒过神来,两人脸色均是带了些潮红,转个身一路下了白玉台阶,迎面就撞上了刘贵。
刘贵避开两人,迎上了姜漓。
“姜姑娘,姜家夫人进了宫。”
先前娴贵妃来请人,刘贵早听了高总管的吩咐,后宫甭管是谁,都不能让姜漓碰上面,刘贵便不敢放人,如今姜家夫人来了,是姜姑娘的亲娘,且姜夫人是太后请进宫里做客,点了名地让姜姝过去一趟。
刘贵不敢马虎。
姜漓的脚步硬生生地僵在了台阶处。
姜夫人,薛氏......
刘贵将话都带到了她跟前,“姜夫人正在福宁宫,太后开恩,让姑娘过去叙叙话。”
姜家不过是从四品京兆主事,哪里需得太后邀请。
她也不过是个宫女。
然比起这个来,姜漓更不安的是,姜夫人已在福宁宫,不知应不应付得来,有没有露出端倪。
姜漓好不容易松懈了片刻的心又开始突突地跳了起来,过了一阵,到底还是稳住了心绪,不敢有半点耽搁,同刘贵说道,“还要劳烦公公寻个人来,替我带带路。”
从含熏殿到福宁宫,算是姜漓这大半年来,在宫里走的最长的一段路。
脚底下的金砖被磨得发亮,狭长的甬道就如同那日雨夜瞧见的一般,只见旁边红彤彤的两道宫墙,越来越窄,延绵往前,仿佛没有尽头。
太监走在前,姜漓走在后。
脚步踩在金砖上,姜漓突地就有些失神,恍惚之间,似是瞧见了阿爹的身影立在前头,回过头来对她伸出了手。
“阿漓,跟紧了,这宫里不比府上,走丢了,可捡不回来。”
她进过宫。
在她很小的时候。
很多年前,她的爹娘还在,还是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父亲一匹铁骑,一把长矛,收复幽朝半边疆土,也曾一时名震四海。
她没走丢。
走丢的是他们。
“姜姑娘?”
前头的太监走了一段,没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见姜漓立在那发了呆,忙地唤了一声。
姜漓猛地一个激灵,再也不敢乱看。
太监将姜漓带到福宁殿,里头的宫女接了人,一路将她领到了太后的寝宫,刚上了门前的台阶,姜漓就听到了里头的说话声。
“进宫这么久,本宫都还没见过姜妹妹呢,倒是本宫的疏忽,早该寻过去......”
姜漓垂目入内,只觉殿内的光芒,比浣衣局亮,也比含熏殿要亮堂。
屋内的说话声,也随着她脚步一跨,瞬间断了声,屋子里的人齐齐往门口瞧去,只见一身打扮极为朴素的宫女,半垂着头恭敬地走了进来。
“奴婢参见太后。”
姜漓跪下,头伏在地上。
“你就是姜姝?”太后偏了偏头,一双眼睛半眯,半天没瞧见其模样,便指了姜夫人身边的位置给她,“起来,坐吧。”
姜漓谢完恩起身,众人才看到了那张脸。
太后不由呼吸一紧。
前几日太后听娴贵妃说,“正好梅雨停了,何不邀请姜家的那位夫人进来坐坐,眼瞧着表哥也快回来了,姜家同韩家的亲事,就该提上日程。”
太后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
可耐不住自己也想见见那位被皇上庇佑着的姑娘。
如今见到了人,太后心头一阵了然,倒也不曾记得,宫里何时还进来过这么个标志的人儿。
娴贵妃手里的帕子绞在手上,不知不觉勒得手指头发白,也生了同样的心思,她怎就不知,何时藏了这么张脸在宫里。
“姜夫人养的好啊。”太后夸了一句。
倒是同姜夫人不太像。
姜夫人在今日之前,连长安的大家门户都没去过,突地来了这宫里,整个人飘得厉害,到了福宁宫见到太后,哪里敢随便搭话,来了这大半天,也就娴贵妃时不时地同她扯上两句。
此时听太后夸了一句,姜夫人的眼睛往姜漓身上瞟去,笑得极为局促,“多亏了太后照拂。”
太后倒也没看她,目光在姜漓身上。
“御前当差,可不是什么轻松活儿,得打足了精神,瞧着是体面实则辛苦着呢,咱们外头这些人,还不全仗着你们过日子,皇上伺候好了,也都能跟着轻松。”
姜漓忙地起身,正要跪下,被太后止住了,“坐着吧,今日难得你母亲来,同她去院子里走走,叙几句话,进了宫见一面可不容易。”
太后旁的没多说一句,倒真如刘贵所说,就为了让她同姜夫人叙旧。
娴贵妃屁股坐不住,正欲说话,太后回头看着她道,“哀家前儿得了些新茶,你陪哀家尝尝。”
娴贵妃只得坐了回去。
姜夫人和姜漓谢了恩,太后身边的吴嬷嬷,便领着两人去了太后的后花园。
那园子是个什么样,两人皆没有心思瞧。
只站在那屋檐的墙角处,再也没有再挪动脚步。
姜漓唤了声,“母亲。”
姜夫人先是看了她一眼,到底还是有些愧疚,可比起那愧疚来,眼里的那抹着急更甚。
“年前消息出来后,我倒是想将你接回来,可我一个妇人哪里找得到门路,又不能同你父亲说,这便一耽搁......”姜夫人没再往下说,怎么说,这事也是她的不对,她就那么一位女儿,身子又多病,哪里经得起折腾,好在如今瞧见姜漓好好的,也图了些安慰,“见你过的好,我这罪恶感倒是少了些。”
姜漓笑了笑道,“我从未怪过母亲。”
姜夫人心头一酸,“我知你懂事,你虽是外室所生,到底也是姜家人,我也不是那容不得人的母亲,实属没有法子,你姐姐她身子弱,常年捧着个药罐子,进了宫一条命定是保不住。”姜夫人说完,便从怀里拿出了个钱袋,硬塞到她手里,“之前我便想托人打听你的消息,被你父亲发现,好生骂了一顿,这回难得进来,你拿着,宫里使银子的地方多。”
姜漓捏着那银袋子,没有推辞,“多谢母亲。”
她收了,姜夫人会好过些。
姜夫人交代完,突地往四周望了望,见那跟过来的宫女站在十步开外,背着这边,忙地一把将姜漓拉到跟前,急切地说道,“新帝登基那年,有过一次大选,宫里人来收画像,我将你姐姐的画像给交出去了......”
待她事后想起这茬,这些日子便是坐立不安,正愁着寻不到机会进宫,太后倒是主动邀请了。
姜漓惊愕地看着她。
脸上渐渐没了颜色。
姜夫人心虚,“这事也怨我,一开始就不该生了那贪心,这不是当年还不知皇上残......”那暴字她没说出来,及时打住,“这事我不敢同你父亲讲,你人在宫里,瞧瞧能不能寻个机会,将那东西给销毁了,这若是被发现......”
姜夫人脊背发凉,不敢想那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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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漓回到含蓄殿,已是正午。
刘贵见她脸色不好,担忧地问了声,“姜姑娘这是怎么了?”
姜漓将那不安,忙地压下去,道,“我还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
刘贵见她额头生了些密汗,当是累出来的,笑了笑,“这宫里大着呢,姜姑娘习惯了就好。”刘贵说完,朝周恒寝宫的方向下巴一抬,“陛下刚回来,你赶紧去歇会儿,别耽搁了当差。”
姜漓点了头。
进屋后将门一关,一双腿都是软的。
宫里姜姝的那副画像。
她该如何去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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