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婢子鱼贯而入,我立在原地远看着那熟悉而陌生的背影,渐行渐远。
今日的杨诚是真的杨诚,不是那没心的神。
这不仅仅是因为方才对方稍慢了一拍的反应、死亡面前无法克制的惊惶与恐惧、又或者是左胸清晰的心跳。而是——,他的话,大概即便我真的掐死他的脖子也只会安然受之。
当然这是因为他根本不会死。
这世上再没有比恨的人长命百岁,不,该是千岁万岁,是百万岁千万岁。总之,他不老不死,我却要又老又死。
这叫我如何不恨,如何不怨?
……
凉水洗了把脸,我坐到了镜前,总算感觉脑子清楚了一些。几人忙忙碌碌替我拆下钿头银篦,我闭目养了一回神,忽然问道:
“是谁让他进来的?”
停在我左边发髻上的手顿了一下。
软芳从屏风后走出,看了那婢子一眼,道:“是奴婢。奴婢以为杨道长的话,县主应该——”
“杨道长又如何?”我淡淡道,“这次便算了,以后不要再自作主张。若有人来,把我叫醒便是了。在我休息的时候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一顿,又反复一遍:“任何人。”
自然也包括杨诚。
软芳低下头,“是,郡主。”
我揪着自己的发尾,漫不经心地想到,原来心肠真的可以一点一点变硬。照照镜子,我有时候觉得自己陌生得可怕。
神是对的,人无常性,人心善变。
云丝村的赵招宝不仅会老会死,而且还会变,变得面目全非。
十八年了,我已经有了新的亲人,新的习惯。赵宝稚的人生总有一天会超过赵招宝,甚至超过再前的那十数光阴……到那个时候,我会变成什么样,我自己竟然都不知道。
手指蜷曲虚虚握拳,温热的掌根抵在额头揉按。
自出生于安国公府,知为安乐长公主之女,我便有完成前世未竟之事的打算。原本以为,今生既是天子的亲外甥女,自然再方便不过了。用情谋权,媚于天子做近臣,一切可徐徐图之。却未料到,我起意的那人也最终扼杀我的所有计划。
但终于此,我是绝不甘心的。
大抵凡人之情,穷则思变。
长长舒一口气……
决定了。
先泡个澡好了。
——
等梳洗完,擦干发。我换上一身小袖短襦,裙子的丝带高系在腋下,婢子在背后来来回回转了四个圈,挽了一个抛家髻,两鬓抱面①,瞧着脸很小。
随意捡上一条披帛圈上,我这才起身去会我的杨郎。
两年前,我说我入道门,外祖母便为我在安国公府旁边修了一座小型的道观,亦供三清祖师。以我梦会遇仙而出家的“经历”,外祖母要为其取名“大觉”,意“大梦觉醒”、“且有大觉”。
只我实在厚不下脸皮,便将“大”换成了“小”字——其实最好是能换成“不、未、否、一点也无”之类,但这样未免太辜负太后心意,于是只好愧领“觉”字——称小觉观。
穿过安国公府后院长长的林荫花木道,便能直通到小觉观的藏书楼。
杨诚就等在这里。
我上楼,穿过一条条竖立着的栏杆,抢先看到木质书架旁立着的一道身影,于是不由轻笑一下,“杨郎优哉游哉,倒很有几分自得其乐啊。”
杨诚将手中的《太上洞玄灵宝升玄内教经》放下,回眸展颜。
“县主……”
我有一瞬的失神。
像,
太像了。
当年就是这样。
即以这样俊美无匹的神人样貌,径直闯到凡世里,将人撞得眼花撩乱……不怪我定力不够、失了智般去追他,实在是这皮囊太美,尤其是眉眼带笑、专注视人的时候,魂灵儿也飞上半天①。
而同一副皮囊带来的惊艳感,杨诚和他好像也没太大区别,甚至神态里,还要更多几分礼教下的文雅风度,和人性的生动反应……
所以真是好奇这些神仙的心理和境界。究竟该是怎样的淡泊清虚,怎样的大度,才能亲手捏了这样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塞了别人的魂魄,送到我这里来。
“……县主?”
我恍然惊醒。
杨诚并未太多提及我的失态,脸上带着清浅而温柔的笑意,“县主方才在想什么?”
我凝视着他,“在想杨郎当真是天人之姿。”
杨诚一下愣怔。
“……其实皮囊而已,终归尘土。”他一顿,又忍不住感叹道,“临平原以为县主不该是这样以貌取人的人。”
我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并未计较这小子话里的意思,但杨诚很快反应过来失言,于是不由露出几分尴尬。
“临平、临平,并无说县主,县主……”
——县主以貌取人,浅薄无知。
我在心里如此接他的下句话,嘴上却适时解围道:“临平?这是杨郎的字吗?”
杨诚抬眼,见我含笑不已,便知我未有动怒,于是便也不再提那一茬,笑着解释道:“临平不是字,是道号。”
“道号?”我略有惊讶,“杨郎取了道号?”
“不错,”他尤带几分腼腆,“诚得师,师兄授上清之法,小有所成,师兄便让我自取一号。”
“临平…临平。”我默念这道号,忽而问:“我记得以前看到过,余杭那里有一座山叫临平,杨郎道号取自山名?你是南方人?”
杨诚一愣,微微颔首应下。
我若有所思。
临平……南边来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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