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外祖母的意思,云平知道……”
我倚靠在太后怀里,和她此刻的真心爱护相比,我的諓諓面从,只显巧伪轻浮。我当然知道该说些什么去哄她高兴,也知道怎样算是体贴乖巧,但话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起码这一刻,我不想这样。
好在台上的戏已经开锣,太后很快就被吸引去了注意力,正好略过了我此刻言语的迟钝。
淑妃笑睨了我一眼,也很快转过头去看戏。
这些年为了讨皇帝和太后的欢心,我“创造”“发明”过许多玩意,现台上演的“戏”便算其中之一。
大梁是有传奇小说的,多记□□志神怪;表演娱乐上则多为《九部乐》、歌舞诗乐等。民间有将故事和歌舞结合,出现过一些歌舞戏,不过都很粗略,但也算是后世戏曲之先声①。众所周知,纵然再嫌俗,看戏观剧这种事,少有人不爱的。
我筹谋许久,在确定这是时代可以接受的娱乐方式之后,便从安国公府挑出几个擅文书的幕僚。我只讲大概的故事和几个故事要点,他们负责写具体的情节和诗词唱段,关了整整五个月磨出一本改良版《牡丹亭》,又可称人鬼情未了、还魂记;为双管齐下,又选赵氏孤儿,中间夹了基督山伯爵的复仇爽文流……
总之,古今中外几千年,情节怎么曲折怎么来,故事怎么离奇怎么讲。后教坊司又排了整整六个月,一切尽善尽美。等到连我这个看剧无数的也能认真听半截,随同的软芳等人更是早已潸然泪下时,便知事成了。
于是那一年,我借着发现个新鲜玩意的名头,带着大梁第一个戏班进了含象殿。
诗传志,志有时曲高和寡;词承情,单说情又嫌太虚;于是到传奇和戏,直接说事,越清晰越明白,越仿真者,便越能勾魂摄魄。②
在大梁这样传奇小说萌芽的初期,五百字的《义妇冢》便能叫人啧啧称奇,千字的《莺莺传》便算曲折。乍有真人将故事演出来,且百余字的故事拖出起承转合数个高潮情节的,那简直是石破天惊。
太后很喜欢看这些打发时间,皇帝也有些入迷。
那一年是舅舅登基后民夫征的最少的一年,也成就了此后云平郡主简在帝心、风光无限的几年。
我不得不承认,阿谀奉上是我接近君王,获得权力最快的方式。只是舅舅指缝里流出来的位子和口头上给出的权力,便已足够我狐假虎威了。
需知,在此之前,我所有的人手都只能假托在安国公府的“洛阳分府”,借着我父亲僚属的名义,才能用。
毕竟,云平县主的名头,远不如安国公。——其实直到今日,情况也依旧如此。
但好在,我一直都很有耐心。有耐心到,即便发现前功尽弃、误入歧途,我也可以重头再来。
……
台上戏正唱到“傲慢与偏见”,我听着一声声白娘和西郎听得脑壳发疼,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给出的这个爱情喜剧必备套路。
再转头看着外祖母和淑妃听得如痴如醉,深觉自己造孽不浅,更有亲证大型魔幻现实的窒息感,于是干脆寻了个借口,出去透透气。
西苑多水多桥,乐声可以传得很远。我走进花木深处,一路闲逛到如意湖边,依旧能听到清晰可闻的唱段。
“哎!”
我一脚踢掉挡路的石子。
不知是我力使得好,还是我恰巧遇上的石头长得妙,只见那石片刮擦着水面,弹跳一下后方沉落下去,发出“咚”一声脆响。
我蓦地起了打水漂的兴致,于是让跟随的几个婢子去周围捡扁平的石子。
帝苑的碎石瓦片其实不多,尤其是太后和皇帝走过的如意湖畔,更少有绊脚的东西。捡了半天的石头,也打不出一个长水漂,于是我便让大家分散去林子里寻。
提着灯笼,我独自拂开歪垂遮路的细竹枝,撩起裙子就往竹林里钻去。大概是极黑,能隐隐看到一丝光亮,穿透新松的泥土,我走过去细瞧,才发现不知是哪个大胆的宫人,竟然在林子里偷埋了一颗夜明珠。
我探出两颗手指将它挖出,细细打量了一下。这夜明珠极小,夹在两指中间,尚不及一个指甲盖大小。
不知是进贡的边角料,还是宫人无意摔碎的罪证,不过总是个大胆的。
心头好笑一会,我又将夜明珠埋回去,这一回挖得深了一些,盖上土后,一点光也漏不出来。
或许是做了好事,我周围找一圈,一下发现了许多块石片,形状生得都好,一看便是打水漂的利器。
见猎心喜,干脆一个都没有放过,拿着绢帕将它们包起。我站起身,心头却忽然掠过一丝古怪——或许竹林里,不该有这么多恰好的石片。
不动声色地,我站直身体,只当真的满载而归,将包好的石片挂在灯笼上,然后慢慢退出竹林。
他在这里。或许不那么近,或许他已渐渐可以断开与这颗心的联系,但他就在这里。
我一下没了心情。
再到湖边,只装作一无所觉,一下一下把捡来的石片打飞。心里却只当是在打他,最好是一片一片剐过去,把他狠狠杀一次才能畅快。
——反正也死不了,说是神仙嘛。
我不喜欢被玩弄于鼓掌的感觉,更不高兴被欺骗、被凌驾,从前到现在,一直都不喜欢。
我只是最普通的人,会猜疑会谎言,爱甜言蜜语,会迷失于掌控、征服一切的权力。
道理听懂不会,仙缘遇见也抓不住,我从来是一个俗人。臣服在所有的欲望与癖嗜,所以,即便无意经过的光阴也能轻易改变我……
而他,真是处处克我。
手上还剩下最后一块石片,我扣着它在掌心转了一圈,兀自发了一会呆。
“县主。”
我听到声音,转头看过去,光源太多,郁郁葱葱的树影下,层层叠叠几重,拉出或太长或太矮、或太胖或太瘦的数道身影。正对上影子主人,却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恰到好处。
月下看人最美,尤其是这样玉树临风的翩翩年少。
我辨了一会,虽较几年前有些变化,但终归还是一个模子,于是很快便认出了来人。
——毕竟是前夫给我这辈子亲手选的丈夫,印象着实深刻。
于是假惺惺地惊讶道:
“阁下是?”
——
另一头,隔水戏台。
被自家太子丢下的司命一面凌波踏浪,一面暗自跟唱,看得十分入迷。须臾,脚下传来动静,原是一条小锦鲤钻出来水面,顶了顶神仙的脚跟。
司命低头,难以按捺住自己的兴奋之情,蹲下来圈着鱼就开始说话:
“小鱼啊小鱼,我这也亲手排过不少人世命运,竟不知人的命数竟可以曲折离奇到这种程度,精彩!精彩啊!”
“还有这情吧,月老那一根红线拉的,缘是有缘了,心也拉着动了。但这情生得却不及这戏里层层叠叠,峰回路转!太直白,太强求,太枯燥了,不好!不好!”
“还有——你说这赵姑娘吧,她怎么就这么会呢?”司命揪住想要逃跑的鱼脖子,“我听说,那时候还是她撩拨得太子,听竹丰说的那些,可太有意思了。恨不能时光回溯,亲眼去看一看!”
“或者你说,要这事能轮到我一次也行啊。”司命异想天开地说完,又很快一个激灵,“算了算了,我可不能喜欢凡人……”
人是凡人,鱼是凡鱼,那可真是半点灵慧也无。
他捧着鱼一叹,将其放生,随即举目望向另一边。
“这个时辰,该遇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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